----------------------------------------------------------------------
作者:中西 鼎
插画:しおん
翻校:七星
轻之国度 https://www.lightnovel.fu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如需转载请经过本人同意。


简介
欢迎来到浸染着鲜血与肉块的佐口澌村。
川上缝每晚都会梦见某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她的名字叫作「芽璃」。
成为高中生的缝在失去所有亲人后,为了入住父亲生前友人经营的儿童养护设施,来到了茨城县的佐口澌村。
与同龄女高中生水谷绪途等五名孩子共同生活的日子里,缝逐渐适应了新生活。
某天,缝前往祭祀着村民世代信仰之神「佐口澌神」的神社,在那里遇见了多次出现在梦中的少女「芽璃」。
正当缝为这宛若梦境侵蚀现实的邂逅感到困惑时,芽璃向他讲述了曾经发生在佐口澌村的事件——
事实上,这个村庄至今已发生过三起离奇命案:
第一起是四具溺死的尸体被发现时竟蜡化并"连结"在一起;而第二、第三起案件则更为惨烈骇人。
芽璃预言道,今年这样残酷的惨剧仍将如期而至。
自遇见芽璃那日起,缝的日常逐渐被疯狂吞噬——
当连环离奇命案、宗教、梦境以及缝自身丧失的记忆开始显现出复杂关联时,祭祀村庄之神佐口澌神的古老仪式悄然揭幕。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趁鬼不在
第二章 如吃人般
第三章 不祥的往事
第四章 神的玩具
第五章 于受轻蔑的黑暗世界
尾声

我可是知道你的一切哦……


序章
男性茫然思索——自己为何会行走在此地?
他与三位友人正穿行于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夜色如墨浸染四周,唯有领头同伴手中的电筒光芒指引方向。
高耸的杂草不断拂过小腿,激起他阵阵不适。这显然是条罕有人迹的荒径——或许根本算不上正规登山道,只是被踩出来的野径罢了。
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他再度陷入沉思。试图追忆来龙去脉,记忆却如同蒙着薄雾般模糊。
是饮酒过量的缘故吗?同行的三人确实是常共饮的酒友,记忆中今晚还在站前居酒屋举办过宴会。这群因不被世俗理解的共同爱好而结缘的知己,今晚应当也如常热烈讨论过那个话题。
但若真是酩酊大醉,脚步不该如此稳健。更何况自己全然不记得曾饮至断片。说到底,究竟要怎样的对话才会让人们在酒会后决定夜探山道?
三位同伴突然停步。
似乎抵达了目的地。
可眼前唯有小小一潭池水。由于缺乏活水注入,水体淤浊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腐味。
不过是处平平无奇的脏水塘——他暗自思忖。
来这种地方究竟所为何事?
正呆立原地时,其他男子竟突兀地开始脱衣。动作自然得宛若置身澡堂更衣室,不见半分迟疑。
望着这番景象,他莫名觉得唯独自己衣着整齐反而古怪,便也跟着解开衣扣。见同伴们早已赤身裸体,犹豫片刻后连内裤也脱去了。
四名赤裸男子就这样伫立在污浊的水塘前。
「我或许正被卷入极度异常的事态」——这样的自觉逐渐强烈起来。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深夜深山中出现四名全裸男性聚集的光景都实在荒诞。
同伴们向水塘迈开脚步。
他也跟随其后。
凑近才发觉池水意外深邃。在山区长大的他深知,这类积水潭往往意外地很深,暗藏危险。
约莫有两米多深吧——他暗自估量着,小心翼翼避免失足滑落。
忽然间,他想起家中女儿。那是他独自抚养长大的挚爱千金。虽然早告知过今晚会迟归,但此刻夜已深沉。那孩子定在担心迟迟未归的父亲吧。
对女儿的牵挂让他几乎被周遭吞没的神智恢复清醒。
他向其中一位同伴问道:
「喂,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对方耸耸肩,露出解释理所当然之事的无奈表情答道:
「这还用问?准备跳进去自杀啊」
他挤出干涩的笑声,只当是拙劣的玩笑。
而三个月后,溺毙男子的遗体才被人发现。
第一章 趁鬼不在

1
从高中一年级的冬天起,我开始服用一种名为布鲁梅纳的安眠药。
虽已忘却具体缘由,但我确实患上了失眠症。自此每晚都需要服用一片。
安眠药本是为了强制无法入睡的身体进入睡眠状态,使用后反而会让人睡得浅,因而频繁做梦。虽不清楚详细原理,大体机制应是如此。
于我而言并非漫长梦境,而是如同电视节目转场画面般接连浮现的短梦。虽会因这些梦境感到疲惫,却早已习惯。
渐渐发现,在这些梦境中,总会出现一位现实中从未相遇、甚至素未谋面的少女。
毋庸置疑是奇妙的现象。即便是相识之人也不可能夜夜入梦,更何况她是陌生人,或许根本就是虚构的存在。
少女名叫「芽璃」。与我同龄,是高二学生。这些关于她的个人信息,我都通过梦中那种毫无依据却确信无疑的直觉全然知晓。
虽然名字深深烙印在记忆中,容貌却模糊不清。
曾读过某本书上提及“梦本质上只是语言,影像不过是其附属品”。不知此说在学术上是否正确,但细想确实颇有同感。
对于她名叫芽璃这点颇有把握,可一旦要描述其容貌,言辞立刻变得笨拙。只能说比起同龄女孩更为娇小,带着几分稚嫩气质——甚至连这些描述我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记忆,哪些是自我补全的想象。
那天我也梦见了芽璃。
她站在建于小丘之上的神社院内……应该是神社吧。梦中的风景总是暧昧不清,但大抵如此。
芽璃望着我,忍俊不禁地咯咯笑着。心生好奇的我开口问道:
「为什么笑呢?」
她随即伸手按着腹部,像孩子般弯起身子笑道:
「因为你啊——」
猛然惊醒了。
我正乘坐从东京开往茨城的特急电车。似乎是长途旅行的疲惫让我打起了瞌睡。
好像又梦见了芽璃。但梦的细节随着苏醒已然淡忘。
当梦的余韵彻底消散,意识完全清晰时,列车员用毫无抑扬的声线报出了目的地——石丘站。
我将摊在桌面的文库本收进随身包,拉着行李箱走向车门。
2
走出检票口来到环形广场时,只见褪色的出租车之间停着一辆白色厢型车。
今日要来接我的大石先生曾提过会开厢型车前来,想必就是这辆了。
从今天起,我将入住名为大石家园的家庭式养护机构。这种机构类似于儿童福利院,是专门收容无依孩童的设施之一。
在失去唯一的亲人伯父伯母后,我投靠了父亲生前的友人大石先生,决定入住他位于茨城县佐口澌村经营的家庭式养护机构。
或许是注意到走近的我,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的男子开口道:
「哟,缝君。好久不见」
正是大石先生。他是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性,戴着时髦的黑框眼镜。
虽然小学四年级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此刻望着他,却唤不起任何记忆。
我容易遗忘往事。尤其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记忆,仿佛沉入了记忆沼泽的泥泞深处。之后的往事尚能依稀回忆,但小学五年级夏天左右却存在着奇妙的记忆断层,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
不过考虑到表露遗忘之事未免失礼,我便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应了句「好久不见」。
「今天开始请多关照了」大石先生说道。
「好的,还请多多关照」
「在这种地方长谈也不合适,快上车吧」
我道谢后坐进车内。
车厢里除大石先生外并无其他乘员。但空气中依稀残留着孩童的气息——车门内侧贴着卡通人物贴纸,座椅以孩子气的方式极端地后仰着。后座还摆着一个小布偶,旁边放着两个塞满食材的环保袋。或许是采购途中顺道来接我的。
车辆很快启动。大石先生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说道:
「缝君来佐口澌村是第二次了吧?还记得吗?」
「是小学四年级暑假时吧」
「没错。真是令人怀念呢」
「是啊」感觉到继续装糊涂已到极限,我老实坦白道,「非常抱歉,我完全没印象了」
「哈哈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石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你长高了不少啊」
「和小学生时期相比是理所当然的吧」我苦笑着回应。
「即使和同龄人相比也算高个子呢」
确实,我在同学中属于身高拔尖的那类。以前按身高排序总是站在前排,如今却排到了后方。
「有参加什么运动吗?」大石先生问道。
「没有,我是归宅部的。不过似乎天生个子就高」
「这是好事。虽然印象中你是个内向的孩子,现在倒是沉稳了不少呢」
当被问及过去的自己时,总会感到发烧般的羞赧。或许正是因为存在记忆断层的缘故——由于毫无印象,总不免担心自己是否做过什么荒唐事。于是我望向窗外,只轻声说了句“现在也还是很内向”。
为转换话题,我开口道:
「非常感谢您愿意接收我入住」
「不必客气。不用放在心上」
大石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或许是刻意用平淡的说话方式,不让我产生感恩的心理负担。
凝视着挡风玻璃前方的景色,我回想起来到此地的原委。
在唯一的亲人伯父伯母去世后,我与儿童咨询所的工作人员进行了面谈。
失去监护人的我必须接受其他成年人的庇护直至十八岁。但已没有任何亲近的亲戚能担任我的监护人。因此工作人员建议我入住儿童养护设施或自立援助之家,并表示确定接收单位后会联系我。
距离十八岁只剩一年。在这种尴尬的时期入住养护设施,总觉得有些奇怪。
但考虑现实别无选择。我只是一介高中生,既没有积蓄又未成年。独自一人连学费都支付不起,租房连租赁合同都无法签订。若不接受国家援助,根本无法正常生活。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因坠落事故过世的父亲的朋友大石先生——我记得他从事儿童养育事业。
究竟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自父亲去世后,我从未忆起过大石先生。不,即便父亲在世时,他也只是个见过一面、存在感稀薄的叔叔。方才重逢时都没能唤起任何记忆。为何偏偏会记得他从事儿童养护工作?这些信息本该是父亲告知的,我却毫无被传授的记忆。仿佛唯有这段文字信息偶然被冲上了记忆的浅滩。
总之我向儿童咨询所的工作人员提及了大石先生。查询行政数据库后,确实登记着名为大石彻的人物。工作人员以此为我们牵线搭桥。
大石先生还记得我,表示正好有空床位,建议我入住他的设施。想必也是出于对已故父亲的情谊。比起陌生的设施,我也觉得父亲友人经营的机构更合适,便请求大石先生接收。就这样决定入住大石家园了。
厢型车不知何时已行驶在郁郁苍苍的山林间。听说大石家园所在的佐口澌村位于深山之中,现在应该是行驶在通往那里的县道上吧。
道路的坡度变得陡峭起来。大石先生更加用力地踩下了油门。
3
佐口澌村是位于石丘市西侧、人口约两千的小村落。
其正式地名为茨城县新治郡佐口澌村。新治郡原本有超过三十个村落,但经过多次市町村合并后,如今只剩下佐口澌村。
抵达佐口澌村后,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水田。远处筑波山脉层峦叠嶂,茅草屋顶的独栋房屋紧密排列在田埂间隙。虽事先听大石先生提过,但实际比想象中更为乡间。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商业设施,充其量只能看到几处废弃的草莓销售点。
厢型车拐出国道,驶上陡坡。沿路民宅连绵不绝,各家石垣首尾相接。不久石垣中断处出现一道崭新门扉,这里似乎就是大石家园的入口。
大石家园是栋双层日式宅邸。车内的大石先生说明这是将近十年前翻新古民宅所建。虽然保留着传统三角屋顶设计,外墙却使用了漆黑崭新的镀铝锌钢板。外壁显眼处还镶着金色切割字体的『培育儿童未来 大石家园』标语。
站在玄关门扉前,紧张感愈发强烈。此前我一直刻意避免深入思考入住设施的事,以此减轻心理负担,如今却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刻。站在这栋建筑前,不得不真切意识到从今天起生活环境将彻底改变。
途中大石先生曾说着「都是好孩子」「就像共享住宅一样」「保持自然就好」等话语试图缓解我的紧张。虽然当时毫无感觉,此刻却莫名忐忑,实在有些难为情。
大石先生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推开玄关门说道:「我回来了」。屋内立刻传来孩子们齐声的「欢迎回来」。
我躬身拖着行李箱,跟随提着两个环保袋的大石先生走进屋内。
玄关十分宽敞。三和土台阶上摆放着近十双的儿童鞋。色彩尺寸各异,男女款式混杂,脱鞋方式也各不相同。墙上贴着记录孩子们日程的日历,似乎用以管理各人安排。旁边摆着异域纹样的陶瓷伞架,插满孩童使用的各色雨伞。
「爸爸」
随着呼唤声,通往内室的拉门应声而开。
出现了一名初中生年纪的少女。她的五官轮廓分明,眉毛浓秀,嘴唇丰润,透着倔强的气质。她穿着印有英文字母的白色T恤与淡绿色短裤,尚未完全发育的四肢晒成小麦色,带着少年般的英气。
「哎呀,洗手间的灯泡又坏了啦!明明两周前才换过,这么快就寿命终了了」
「这样啊」大石先生遗憾地说,「才刚换的呢。看来还是得请电工师傅来一趟」
「马上就叫人来嘛!爸爸总是这样把问题往后推」
少女不满地鼓起腮帮子,随即转向我说道:
「我是初中二年级的绀野林檎。请多指教」
她轻轻低头行礼,我慌忙回礼。
「我是高中二年级的川上缝」
「你是东京人吧?」小林檎声音雀跃地问道。
「嗯,是的」
「呐呐,你会去巴而可百货或是HIKARIE之类的地方吗?」她抛出问题,不等我回答就抢过大石先生的环保袋,「这个我送到厨房去!缝君待会儿可得好好给我讲讲东京的事哦!」
她匆忙消失在玄关深处。正茫然间,手里只剩一个环保袋的大石先生朝屋内喊道:「绪途——!」
「有个叫水谷绪途的孩子和你同年级。房间引导和设施规则说明就拜托那孩子了」大石先生语速很快地补充道,「在这里稍等好吗?我得先把采购的东西放进冰箱」
大石先生说完,便快步走向设施深处。
就这样,我被独自留在了玄关。大石家园有五个孩子,自然会显得忙得不可开交吧。我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家庭剧般的氛围,感觉有些坐立不安。
厨房那边又传来了「绪途——!」的呼唤声。这次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还夹杂着小林檎喊「姐姐——!」的声音。被这么呼唤都不过来,看来水谷绪途是个相当我行我素的人吧。
大约十秒过后,二楼传来房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站在原地,等待着声音的主人现身。
不久,水谷绪途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个外表相当张扬的女孩子。头发染成了粉红色,还扎成了双马尾。作为人生经验尚浅的高中生,我还是第一次和这种风格的人交谈。她的肌肤如瓷器般白皙,细长而清晰的双眼皮深邃中带着几分挑逗。嘴唇如同抹过口红般红润。
应该是居家打扮。她只穿着一件长款连衣裙。白与粉的双色设计相当别致,无袖的款式让她纤细的四肢展露无遗。那宛如人偶般的手脚,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折断。她左腕上则戴着一只黑色手链。
整体而言,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只是,无论是那不现实的发色,还是那仿佛难以想象会沐浴阳光的虚弱体态,都让人感觉缺少某种生活的气息、或真实的存在感。那女孩避开我的视线望着下方,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是水谷绪途。呃……由我来说明大石家园的规则。因为我是最年长的,所以被硬塞了说明的差事……不对,我是主动请缨。该从哪儿说起呢。门禁吧。啊,在那之前得先把行李搬到房间呢。你的房间位置——」
她完全没提前准备要说的话,完全是现想现说的样子。这让人有些无所适从,空气中飘荡着尴尬的气氛。她不愿与我对视,或许也是因为什么都没准备的内疚感吧。本来她看起来就像是怕生的类型。
她偷瞄般瞥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用走调的声音发出「咦?」的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川上缝」我回答道。
「川上?真的吗?」她确认道。「该不会是川上君吧?」
「诶」
「那个,我们见过面的哦」
真的吗?我会有这么张扬的熟人吗?
根本不用想,她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类人。我从小学到高中,读的都是禁止化妆和染发的古板学校。交友范围也仅限于那种传统学校的相关人员。其中当然不会有像绪途这样的女孩子。说不定连朋友的朋友中也没有。
「应该是你记错了吧」我说道。
「对了,我改姓了。我是渊羽呀」绪途说道。
渊羽?
是哦。小学时,有个叫渊羽的女孩子。
她从入学开始就戴着眼镜,因为比较稀奇,我记得自己偶尔会打量她。她总是在笔记本的角落画着双眼分得特别开、绝妙地不可爱的猫的涂鸦。她看起来朋友很少,而我朋友也不多,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或许对她抱有共鸣。我虽然不太记得小学五年级之前的事,但也不是完全失忆,所以对她还有局部印象。
和她一、二年级时是同班。听说三年级夏天,她转学去了外县的小学。所以虽然从未说过话。
「是那个渊羽同学?」我说道。
「对呀,川上君」
随着这句话,小学时的她的形象,如同残像般重叠在了现在的她之上。戴着眼镜的文静渊羽绪途,与粉发双马尾的水谷绪途重合在了一起。
这样对比着看,竟觉得有几分相像,真是奇妙。那时的她,想必也拥有着和现在一样的漆黑眼眸吧。
我不知是否该说“好久不见”。毕竟我们从未交谈过,只是远远望见过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已。对我们这般疏远的关系而言,“好久不见”这样亲密的措辞实在太过逾矩。
但我很高兴。连自己都惊讶于这份欣喜。想必是因为我对身处陌生之地孤身一人感到不安吧。又或许是因为知道至少有个知道名字的人在而安心。说得夸张些,我甚至感受到了命运。
绪途似乎也很高兴。看来她对于要有同龄异性成为同居人这件事,多少感到了压力。但对方至少是知道名字的川上缝——她似乎为此松了口气。能让她感到安心,我也很开心。
绪途迈着轻快的步伐,带我参观大石家园的布局。
大石家园的结构略显复杂。设施一楼有作为生活中心的公共区域、厨房、低年级组房间、大石夫妇房间,以及洗手间、浴室等用水场所。公共区域与厨房、公共区域与低年级组房间各以一扇门相连。特别是厨房与公共区域之间,只要拉开隔扇便能作为同一个房间使用。二楼则有高年级组房间,以及办公室、仓库、储物柜等实用空间。
或许的优先考虑随时看顾幼童的视线,自然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感觉是先打造适宜幼儿成长的环境,再用填充其他必要房间剩余空间的样子。
接着我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标准西式单间,配有书桌、空书架、床和衣柜。打扫得一尘不染,恍若酒店入住前的客房。
将行李箱和随身包放在墙角后,绪途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我则坐在床沿。
不久绪途开口了。与在门口交谈时不同,此刻她的语气很自然。
「孩子们之间都互相叫名字哦。毕竟这里算是模拟家庭制度嘛。所以我会叫你缝」
「好」我答道。
「你也叫我绪途吧。当然,对其他孩子也要直呼名字」
「明白」
「那么川上君——不对,缝为什么会来这种天涯海角般的地方呢?」
「天涯海角」
「设施之类的地方,在世人心目中就是这种印象呀」绪途咯咯笑着说。她似乎想通过自嘲与我建立共鸣。「你是什么原因呢?父母生病了?」
「抚养我的伯父伯母去世了。因为没有其他监护人,所以就来了这里」
「你父母呢?」
「都不在世了」我说后悄悄观察绪途的神色。虽然很少对人提及这些,但总觉得如果是绪途应该能自然接纳。莫名觉得她不会过度同情或小题大做——或许是我过于自信,但我确实想倾诉。「母亲是自杀的。据说是因为抑郁症,但详情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绪途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感附和道。
「所以我是被父亲独自抚养长大的。但他在我小学五年级时遭遇事故也去世了」
「是什么事故呢?」
「坠落事故。父亲从随处可见的普通办公室窗户摔了下去。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不知不觉就……」
「……?这种事常见吗?你不觉得蹊跷吗?」
「嗯,从毫不起眼的窗户,在平凡无奇的时刻坠落这样的事故——据说正因为太过平常反而罕见」我解释道,「保险公司甚至怀疑过自杀,但我觉得父亲没有任何自杀的征兆,而且选择白天的办公室作为自杀地点也很不自然。总之由于无人目睹坠落瞬间,官方结论判定为事故。我也这么认为」
「嗯哼」绪途不可思议地应和着。
「之后由伯父伯母抚养我,但他们上周也去世了」
「总觉得你身边经常有人去世呢」绪途说出率直的感想。但她似乎立刻意识到这话过于直白失礼,连忙补充道,「那伯父伯母是怎么去世的?」
「是遇上了无差别杀人」
「无差别杀人?」绪途发出惊讶的声音。仿佛在说这次又是无差别杀人?
「没错,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持刀乱砍的标准无差别杀人。包括伯父伯母在内共有四人死亡,两人重伤」
「难道是上周电视上报道的那起?」
「我想是」虽然我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但从事件性质来看,电视上应该进行了大规模报道。案发现场聚集了大量媒体,事件发生后也持续蹲守,甚至还有不懂分寸的记者找到我家。我本来就不喜欢电视,因为这个事件更加厌恶了。为何能将他人不幸变现的工作如此横行于世呢。
「大石石知道这件事吗?」绪途问道。
「大石石是谁?」
「大石彻酱」
「大石先生啊」看来是昵称。「应该知道吧。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在车里只字未提这件事」
「这样啊」绪途说道。
「我也想问问绪途来大石家园的理由」我说。
「我可没有缝这么波澜万丈的人生哦」绪途回答,「故事很老套。我来自单亲家庭,被母亲所忽视。所以在缝印象里,我应该是那种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女孩吧?」
「不,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并非客套,事实如此。
「啊,这样」绪途显得有些泄气。「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联系了儿童咨询所,被认定存在忽视养育的情况」
「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吗?」
「对,就是比屋定老师」
「这样」虽然我只记得名字。「然后你就进设施了?」
「不,之后三年是由外婆抚养的。你看,设施总给人不好的印象吧?对年长者来说尤其如此。所以外婆虽然腰痛严重还濒临认知障碍,却坚持说“”然如此就由我来抚养”,于是我就搬到了外婆居住的佐口澌村。从东京转学也是这个时候。趁这个机会,妈妈也解决了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比如和早已断绝关系的父亲正式办理离婚手续,我的姓氏也改成了和妈妈一样的水谷」
绪途嘎吱摇晃着学习椅,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
「但小学五年级时外婆摔倒骨折了。加上其他健康状况恶化,已经无法抚养我。我就被送进了茨城的儿童养护设施」
「嗯哼」看来她辗转了不少地方。
「不过呢,后来进的儿童养护设施实在不适合我。那是个从起床到就寝都像军队一样按分钟规划作息的地方。违反规则轻则禁止看电视,重则会被关在小房间里写检讨书。而且你也看得出来,我根本不是能遵守这种规则的人吧?」
「虽然今天是第一次交谈,但大概能想象」我望着她幻想系色彩的双马尾说道。
「对吧?」或许察觉到我的视线,绪途故意晃着脑袋让双马尾摇摆起来。「我早上起不来是因为体质属于夜猫子型,不守规则是因为遵守规则的大脑功能比别人弱,相反创造性和什么什么性的创意能力比较强对吧?所以指责我的这些特性,我觉得超级不讲理呢」
「且不论这个观点是否正确,你找借口倒是很有逻辑性」
「因为每次写检讨书我都在思考这些嘛」绪途说,「那家设施的逃跑者比其他地方都多。果然是因为太严格了。所以我和朋友策划了集体逃亡。某天清早我们偷偷溜出建筑跑到新宿,最后还是被儿童咨询所抓回来了」
「诶——」我不禁单纯地感到佩服,这经历简直像是电视剧。
「之后通过临时保护所,从初三开始我就来大石家园了」
然后一直待到现在——绪途继续说道。我觉得她的人生也足够波澜万丈了。不过这种事情对倾听者来说更新鲜,所以反而会觉得对方的经历更刺激吧。
谈话暂告一段落。或许因为持续不断地交谈,彼此都需要休息了。
绪途深深靠在学习椅的靠背上。顺势她瞥向书桌桌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入住指南」
绪途将桌上那本用订书钉装订的A4纸册子递给我。封面正如她所说,写着『入住指南』的字样。
「说起来昨天大石石做了这个呢。说不定把这份册子交给你我的工作就完成了」
「什么啊这」我感到一阵无力感。
「难得的机会,要一起看吗?」绪途问道。
“看吧”,我回答道。
4
『入住指南』的内容如下:
工作日早餐七点半开始。晚餐十八点半开始。
休息日早餐八点半开始。午餐十二点半开始。晚餐十八点半开始。
门禁是十八点,但事先说明理由的话可以适当通融。
更需要严格遵守时间的是洗澡顺序。六个孩子要轮流洗浴,若不遵守自己的入浴时间,其他人的时间也会随之错位。
作为最年长的男生,我的洗澡顺序排在孩子们中的最后一位,但在我之后还有大石先生和名叫坪口的辅助员要使用浴室(家庭式养护之家由夫妇二人加一名辅助员共三人运营。据说与常有人员变动的儿童养护设施最大区别在于夫妇常驻)。所以果然不能迟到。
高中生的熄灯时间是二十三点。熄灯后禁止串门。顺便一提,设施内禁止恋爱。
零用钱每月四千日元。但可以拜托购入小说和参考书。与父母有联系的孩子有时能获得额外的零花钱。绪途也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每月都会从祖母那里收到固定金额的钱。这似乎就是她能在穿搭上投入资金的原因。
身为高中生的我可以拥有智能手机。但由于信号弱且流量有限,被建议在设施内连接WiFi使用。
关于公共区域的平板电脑、电视和电话都有详细的使用规则,但基本上会优先让低年级组使用。
也可以上补习班。国家会提供名为“特别培育费”的补助金。不过因为有金额上限,超出部分则需要打工赚取。从说明来看,若要认真准备大学考试,打工赚取差额几乎是必需的。
高中毕业的同时也要离开设施。此后便无法获得经济援助,因此建议提前打工攒够生活费。粗略估算需要一百万日元左右。
与父母会面需视具体情况而定,但原则上设施会介入儿童与父母之间,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联系。这一点似乎引起很多儿童不满,指南中对此进行了冗长说明——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
十八点半,我们聚集到公共区域用晚餐。
设施内包括我在内共有六名儿童。
按年龄从小到大排列分别是:小学一年级的结梨爱、小学二年级的朋梦、小学四年级的奈绪、初中二年级的林檎、高中二年级的绪途,以及我。除了我和绪途外,大家的年级都不重叠。
众人齐声说完「我开动了」,晚餐便正式开始。
晚餐菜单有:麻婆豆腐、莲藕金平、拍黄瓜、魔芋、加入中华高汤的味噌汤、充足的白米饭,自选饮料。我要了橙汁。
虽然看起来简朴且多是预先做好的料理,但非常美味。负责晚餐的坪口据说有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经验。
晚餐期间,小林檎为首的孩子们不断追问我关于东京的事情。「原宿好玩吗?」「会去巴而可百货或HIKARIE吗?」「见过明星吗?」「东京真的臭烘烘吗?」「挤满人的电车很难受吧?」就是诸如此类纯真的问题。
我只是如实回答,但她们都听得双眼发亮十分开心。看来对东京充满了强烈的憧憬。
「这附近真的什么都没有呢」小林檎鼓着腮帮子抱怨,「学校周边只有稻田,便利店也只有一家小众的,去电车站必须坐公交,就算到了电车站除了百货公司也没地方玩,没有电影院,没有保龄球馆,卡拉OK不知为何在租车行的二楼,服装店可能因为没有年轻人光顾,净是些黑白浅褐色的素色衣服,还有——」
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似乎积攒了相当多的不满。
晚餐结束后,大石先生的妻子白怜女士立刻带着最年少的结梨爱前往浴室。虽然惊讶于这么早就要洗漱,但似乎不提前开始洗浴就无法让所有人都洗完。
接着第二年少的朋梦也进了浴室,但她似乎有想看的电视节目,进去五分钟就了跑出来,结果被训斥是「乌鸦蘸水」后又给拎回了浴室。
之后我陪着结梨爱和朋梦玩耍。应大石先生之托,我在他处理文书工作时帮忙照看孩子。
总觉得异常疲惫。因为完全捉摸不透孩子的想法,不得不时刻自问玩耍方式是否合适,精神上相当耗神。孩子们不畏惧沉默,会突然安静下来,却又冷不防地靠过来,实在令人费解。要想和孩子玩得融洽,似乎需要掌握情感上的窍门。
时间在忙乱中飞逝,转眼就到了熄灯时刻。
午夜十二点。
虽已过熄灯时间,我仍亮着灯仰卧在房间的床上。
明天是休息日。若在平日,前夜我常会熬夜。但设施里早餐时间固定,还是早点睡为好。
或许是因为一整天都与人共处,神经有些兴奋,迟迟无法进入睡眠状态。漫无目的地摆弄手机间,十分钟、二十分钟徒然流逝。
中断阅读不感兴趣的网络文章后,我暗自决定就寝。
从行李箱拉链袋里取出布鲁梅纳的药板,悄悄藏了一粒在掌心。
随后走向一楼厨房——那里有服药用的自来水。
推开房门。本想着轻声开启,门轴却发出吱呀声响。或许是因房屋骨架沿用古民宅结构,部分门窗闭合不甚灵便。下楼的脚步声也比预想中更响。但愿没有吵醒任何人。
下到一楼时,透过厨房门的磨砂玻璃瞥见里面亮着灯光。
我心头一紧。看来有人在。
其实我不愿让人知晓服用安眠药的事。毕竟世间对依赖药物者总怀有偏见。伯父伯母得知我服药时,目光也曾骤然冰冷。他们似乎认定服用此类药物会使人堕落——这并非出于理性判断,恐怕更多是源于某种固执观念。
若对方也是这类不理解的人就麻烦了。更何况我不愿在入住首日就留下坏印象。
但既已到此,折返反而可疑。脚步声想必已被听见,此时返回二楼反而显得反常。
我故作自然地推开门。
厨房里站着绪途。
她穿着红格纹睡衣。款式虽简洁,但宽松的廓形与放大的格纹相得益彰,纽扣材质也显精致,颇有品味。原本就身形单薄的绪途,在这身服装衬托下更显轮廓柔和,恍若中性气质的少年。长发解开披散在肩头。
「啊,是缝」绪途开口道。
「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缝才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故作糊涂。
「要我来猜猜看吗?」绪途轻快地走近说道。
「你猜猜看」我回应道。
「是来吃安眠药的吧」
我顿时语塞。警惕感如淤泥般在胸腔蔓延。
服用安眠药对我而言是极其私密的事。虽不能相提并论,但比起讲述来设施的原委更不愿让人知晓。想到这个事实已被看穿,自然感到不适。即便明白绪途并无恶意,生理性的厌恶感仍油然而生。
我强压下即将浮现的不悦,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只见绪途将手伸进家居服口袋,取出一个小型药盒。
她打开取药口,里面装着淡青色的小药片。
是布鲁梅纳。她服用的安眠药与我完全相同。
「因为我也在吃安眠药呀」
话音未落,心中的警戒已化作甜蜜的连带感。同为精神科就诊者这一不健康却甘美的连带感,让胸腔微微发烫。
仿佛找到了同类。生存不易的同类、局外人的同类、流淌着名为安眠药的蓝色血液的同类。
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变化太过轻率。仅因服用相同药物就立刻产生同伴意识——现在的我实在浅薄且自以为是。
但喜悦是真实的。几乎要溢出笑容的程度。
我小心控制着不让情绪外露,开口问道:
「是因为绪途也吃安眠药,才猜到我在服用吗?」
「嗯,是呀」
「觉得深夜晃到厨房的人肯定是来吃安眠药的?」
「不,白天就看出你是有精神问……不是含糊其辞的那种,而是真正在医院配药、能挺起胸膛自称的精神问题者哦」绪途说着点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正在游玩的益智游戏。「我会在这里消磨时间,其实也是在埋伏等你过来呢」
看来绪途是一边玩游戏一边在厨房消磨时间。竟然特意为我等待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在意嘛。想着说不定这个人也和我一样呢。在想是不是活在相同世界观里的人呢。在想是不是怀着同样苦恼的人呢」
从语气听来,她似乎将某种幻想投射到了我身上。果然安眠药这种催化剂会助长此类诱惑。
沉默降临。如同悄然改变的看不见的潮汐线般的沉默。虚构的海流溅起水花,蜿蜒流向虚构的彼方。就在潮汐线将变未变之际,绪途用微微弯曲的食指指向我:
「缝吃的是哪种?」
「这个」
我出示自己的布鲁梅纳。理所当然地与绪途的药片完全相同。
「是布鲁梅纳呢」绪途的声音雀跃起来,宛如在路旁发现美丽野花时的语调。
「和你一样哦」
「是布鲁梅纳同伴呢」
绪途说着对我绽开笑容。我也像天真孩童般回以微笑。事后回想,笨拙的我为何唯独那时能自然回以笑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流畅互动。
我莫名感到幸福。那一刻的我们沉浸在连自己都不明缘由的幸福中。仿佛是将脑袋埋进内啡肽的烟雾里享受其功效。绪途也带着深夜特有的、毫无克制的笑容。
不久绪途轻快地说道:
「恭喜入住」
「谢谢」我回应道,随即忽然想到,「不过入住设施值得祝贺吗?」
「我们能够相遇就值得祝福呀」绪途淡然说道,「难得的机会,来讲些有趣的故事吧」
「有什么故事?」
「有令人发笑的故事、悲伤的故事、恐怖的故事,还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哦」
她真的备齐了这么多的故事吗?听起来像是情绪高涨时随口说说的感觉。
「那就搞笑故事吧」我试着指定。
「搞笑故事还没想好呢」
「果然什么都没准备嘛」
「嗯,啊哈哈」绪途发出筷子掉落般的笑声,「恐怖的故事可以吗?」
「也行」
我怀着幸福的心情催促她继续。于是绪途也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这个村子里发现了四具尸体——」
绪途正要继续讲述,我却忍不住打断:
「诶,这什么?怪谈?」
「不是,是真实事件。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
「…………」我沉默片刻后问道,「呃,当真?」
「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
「真得不能再真。这个村子里发生过未解决案件呢」绪途回答道,「事件发生在六年半前。那时我正被佐口澌村的外婆抚养着。当时经常在村里看到巡逻车,媒体也偶尔会来。小学里还发过通知要求我们不要接受媒体采访呢。所以大家都兴奋地想着说不定能上电视。虽然最后谁都没被采访到啦」
我一时语塞。明明刚才还沉浸在幸福氛围中,我为何突然要开始听未解决案件的故事。
但话题既已开启,而绪途又显然想讲述。况且听到这种事难免会在意,于是我换上认真的语气说:
「告诉我详细吧」
「好,这就讲」
绪途开始讲述起六年半前发生在佐口澌村的离奇死亡事件。
5
佐口澌村东、西、南三面被筑波山脉环绕,即处于所谓盆地地形之中。地理学上似乎称之为七合盆地。从山上流淌而下的数条支流带来了肥沃土壤,使这片土地适宜水稻种植。
从村庄视角望去,西侧的山称为桑菜山,西南侧的山称为雪引山,东南侧的山称为小野越山,东侧的多座山脉则统称为东筑波地区。其中小野越山有个别称叫天线山,因为山顶建有抛物面天线等通信设施。
六年半前的冬天,从天线山流淌而下的鬼越川中发现了奇特的尸体。
被发现溺毙的是椎田聪先生(37)、须山裕贵先生(36)、田间孝弘先生(42)、永野典武先生(22)四人。虽然四人年龄层各异,但共同点是都居住在佐口澌村或邻近的石丘市西侧——也就是这片区域附近。据警方验尸确认,四人的死因均为溺毙。
「不仅仅是发现尸体这么简单,该怎么说……是离奇死亡呢」绪途说道。
「离奇死亡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不是普通溺水身亡的意思吗?」
「没错。比如若是进行水上运动时遭遇水难事故溺亡还好理解,但佐口澌村周边根本没有什么能享受休闲运动的像样场所……而且尸体发现地点也有些古怪……缝知道止水吗?」
「止水?」
「河流的水量并不是恒定不变的嘛」绪途解释道,「雨后水量会增加,干旱时河道会变窄。所以山里有些地方在涨水时与河流相连,平时却不相通,或者水流微弱形成积水区。这种地方就称为止水或止水域」
「诶——」听起来像是山里人特有的知识。我不禁产生一种奇妙的感慨:原来绪途真是在山区长大的啊。
「其中还有水流尚存的区域称为湾处,几乎不换水的区域则叫积水潭。湾处和积水潭都可以理解为大型水洼或池塘。而这四人就是在积水潭——也就是大型池塘中被发现的」
「也就是说,是在平时与河流不相通的场所发现的?」
「正是如此。那个积水潭与河流的连接处最多只是偶尔有细流淌入的程度。所以他们并非在河流中溺亡,而是在积水潭中丧生的。这意味着他们是生前来到积水潭附近,进入潭中,在潭中死亡,最终从潭中被发现」
我试着想象那四个人的行动。
四名男性因某种缘故来到深水潭附近。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眼神空洞,彼此间弥漫着生疏拘谨的气氛。抵达目的地后,其中一人纵身跃入水中。以此为开端,一个接一个投身于漆黑的积水潭中。
想象到这里我不禁开口:
「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呢」
「对吧」绪途应道,「说实话,到这个阶段就已经有点诡异了。因为止水域水流缓慢,水质淤滞还常有异味。假设是投水自尽,为何非要特意选在肮脏的水潭里赴死?何必选择如此自惩式的死法?」
「确实」若按这个假设,四名成年男性集体殉情本身就很反常。「死因确定是溺毙没错吧?」
「绝对是溺毙」绪途肯定地回答。
「被杀害后抛尸潭中——这样想反而更自然,但看来并非如此?」
「正是如此」绪途点头道,「据说警方能相当准确地区分溺死体与其他死因的尸体。通过检查内耳是否有损伤、肝肾中是否检测出浮游生物等多种方法验证,结果都显示是溺毙」
「你倒是很了解法医学嘛」
「倒不是通晓整个法医学领域,只是对这个案件特别熟悉。这起事件在小学里也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偷偷传阅周刊杂志呢。毕竟自己村里发生案件冲击力太大了。通过请教学霸前辈,再把这些内容讲给同班同学听,我自己也加深了理解」
原来如此。虽然不太妥当,但这种心情我能理解。因为小学生往往善恶观念模糊,既非常迟钝又渴望刺激。我自己也记得参与过这类黑色话题的讨论。虽不愿回想但确实有过。
不快的记忆苏醒,羞耻心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我像是要否定自己的想法般加快语速:
「总之就是四名男性在诡异地点溺毙很可疑?」
「不,还有更蹊跷的一点」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急着下结论,「对了,补充一下,被发现时遗体都是全裸的。在积水潭附近的树荫下,找到了四人份叠放整齐的衣物。也就是说四人脱掉衣服仔细叠好后才入水的」
「诶——」我应声道。叠衣服这个行为很符合自杀前的特征。若地点不是这里,死者也不是四名男性而是情侣的话,我大概会判定为殉情。
「然后这四人是裸体溺毙的……」绪途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似乎在整理叙述顺序,「那个,尸体不是会浮上来吗?以那种腰部浮在水面,四肢软垂着的姿势——」
她向前弯腰将指尖抵在地板上,模仿溺死体的姿态。
「嗯,我明白」我苦笑着回应。
「据说那是因为肺部有空气才会浮起,而肺部完全进水的彻底溺死体很难浮上来。除非是肺部尚存空气时突然溺毙的人」绪途带着腼腆的笑容直起身。
「这样啊」我说。
「没错。而这四人溺毙的时间是十二月份,正值严冬」绪途继续说道,「冬季山地树荫下的水潭底部温度极低,导致腐蚀遗体的细菌活动非常缓慢。所以尸体腐败进程极其迟缓,迟迟没有浮起,直到二月底临近春天时才终于浮出水面」
「在水里待了将近三个月都没被发现」
「正是如此」绪途点头道,「这样一来尸体就会产生变化。具体来说就是会发生尸蜡现象:首先是体内脂肪分解为脂肪酸和甘油;接着这些脂肪酸与水中的镁、钾等碱性物质结合发生皂化反应——就是高三会学到的制作蜡烛和肥皂的化学反应。也就是说,身体部分会变得像蜡烛一样」
绪途窃笑着悄然靠近。
「你觉得四具半蜡化的裸体尸体,在相同水域中浸泡三个月……会发生什么?」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绪途正坏心眼地笑着,从故事发展来看也必然如此。况且我本来就不擅长恐怖故事,属于会直接吓破胆的类型。
「呃……会发生什么呢?」
我故作糊涂地问道。于是绪途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
「听说四具尸体竟然黏连在一起了」许是讲得兴起,绪途的声音带着几分亢奋,「被发现时,蜡化的四具尸体已经完全粘连在一起。具体如何连接不得而知——报道没有披露细节。但考虑到越靠近水底水温越低,尸蜡化程度越高;越接近水面温度相对较高,腐败程度更深而非蜡化……说不定是上半身分离、下半身相连的状态呢。简直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刻耳柏洛斯呢」
风摇动着窗户,发出嘎哒声响。其间混杂着远处铃虫的鸣叫,恰似怪谈的配乐般萦绕耳际。唧唧唧唧唧唧……
绪途仍挂着顽皮的笑意仰头望我。我沉默地凝视着她面容的中央区域。
不久她后退一步说道:
「好了,讲完了」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诶?什么啊好可怕!」我不觉提高了嗓门,「等等。也就是说完全不知道凶手是谁?」
「嗯。或者说连究竟是他杀、是自杀还是事故都尚未定论呢」绪途保持着欢快的表情说道。
我在脑中重新梳理绪途讲述的内容:
在天线山的鬼越川发现了四具尸体;四人不知为何死于水质淤滞的脏污积水潭;并非别处杀害后搬运而来,确是在潭中溺毙;因在冷水中死亡导致尸体腐败迟缓,部分躯体形成尸蜡;由于蜡化作用,四具尸体以粘连状态被发现……
真是诡异骇人的事件。若说有什么疑问——
「这种事件没有大规模报道吗?」
我觉得自己当年在新闻上看到过也不足为奇。当然也可能看过却忘记了,尤其是我这种情况,所以姑且还是问了一句。
「有播报哦。我就在电视上看到过」绪途说,「不过篇幅很小,大多数节目都只用『发现离奇尸体』这类温和措辞报道。毕竟尸体蜡化粘连这种事,新闻里不好明说吧?所以我觉得是主动回避了这些细节」
原来如此。确实可能是无需传达的细节。电视播出受BPO等伦理机构监督,避免过度刺激观众。同时也要顾虑观众投诉,进行自我约束是自然的选择。
绪途从口袋取出手机查看时间。我也受其影响瞥向自己的手机。
时针已过凌晨一点。而明早早餐八点半开始。虽不算熬夜太晚,但也到了该就寝的时刻。
绪途开始往马克杯里倒矿泉水。看来是要服用布鲁梅纳了。
她将敞口的塑料瓶递给我问道:
「你也要喝吗?」
“喝”,我答道。
我们并肩服下安眠药,各自返回房间。
怀着千万别做怪梦的愿望,我沉入睡眠。
结果并未梦见离奇死亡事件。
取而代之的,是梦见了芽璃。
6
我正置身于白天梦境中出现过的那座建在小山丘上的神社境内。鸟居、拜殿和净手池以略显刻板的布局呈现在院落中。
眼前的景致与白天的梦境分毫不差。虽知梦境本应充满随机变幻,但梦中的我仍断定「与白天相同」。换言之,「与白天相同」这个认知正在神经突触间传递——既然是在梦中,这样理解也无妨。
然而,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仍汹涌袭来。只想立刻逃离此地,将自身藏匿于某处的剧烈羞耻心攫住了我。梦境时常会催生出不合常理的强烈情感,此刻正是如此。究竟为何会感到如此羞耻?
答案很快浮现。
我竟是赤身裸体。是字面意义上的一丝不挂。猛然意识到这点时,我顿时狼狈不堪。难以忍受的耻辱感席卷而来。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裸体的模样。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裸体的事实。倘若败露,我苦心建立的信誉、自尊、体面、人际关系——所有一切都将彻底崩塌。梦境特有的强迫观念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份不安立刻应验了。
眼前伫立着芽璃。她神色自若地凝视着我。
「为什么光着身子?」
芽璃唇角漾着浅笑。
幸好。她似乎并未轻视我的裸体。
「不知道。回过神就已经这样了。……我可以离开吗?」
我只用简短的语句回应。或许因为是在梦中,无法组织复杂的言辞。
「要去哪里?」芽璃问道。
「没有你在的地方。太羞耻了」
芽璃闻言露出皓齿,哧哧轻笑。
「我们之间何必见外。不用觉得羞耻啦」
「话虽如此,我还是想离开」
「那我也把衣服脱掉吧。两个人都光着身子的话,就不用拘束了」
芽璃说着。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衣着。
她戴着草帽,身穿白色连衣裙。草帽是宽檐的常见款式,连衣裙则是孩童穿的简易设计,既无拉链也无扣钩。或许只要举手套上就能穿好。
她轻巧地褪去了衣物。是否穿着内衣已记不真切。
就这样我目睹了芽璃的裸体。唯有她的胴体,在醒来后仍鲜明地烙印在记忆中。
从树隙穿透的鎏金般阳光倾泻在她肌肤上,映出璀璨金辉。芽璃仍保持着未完全发育出女性圆润曲线的少女体态。胸脯有着柔和的隆起,腰肢纤细,臀部小巧。四肢修长,肌肤泛着夏日余韵的淡淡晒痕。整体骨架纤巧而比例匀称,我暗自思忖。宛若大自然浑然天成的组成部分,是一具不着雕饰的美丽躯体。
凝视这具身体时,我不知为何并未产生情欲。明明是同龄少女的美好裸体,按理说产生邪念也不足为奇。因此这种感受着实奇妙。仿佛缺失了本该存在的某种反应。
并非她的裸体不美。恰恰相反,我明确认为很美。也确实觉得性感。但就是无法激起情欲。
正当我思索着自己这种奇妙心理活动时,忽然察觉到一个变化。
羞耻心消失了。
「看吧,没什么好羞耻的」
芽璃说道。确实如此。我已经无法理解自己方才为何会感到那般羞耻。
为何要为裸体感到羞耻呢?明明只是以出生时的原初形态存在罢了。
难以言喻的感动震撼着我的心灵。仿佛世间万物都显得无比美丽的强烈感性浪潮席卷胸腔……(后来回想,这不过是梦境特有的情感失禁)。
芽璃向我伸出手。我自然而然握住那只手。没有半分羞赧或腼腆。宛如偷食禁果前的亚当与夏娃。
芽璃如同自言自语般低语:
「呐,我可是知道你的一切哦……你向人展示的与隐藏的我都知道……你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欲望……你无法与任何人分担的悲伤……你无法与任何人共鸣的苦恼……你无人察觉的求救信号……全部全部我都知道……因为呼唤我的人是你啊……我听见你在不断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但已经不用担心了……我会拯救你的……很快一切都会明白了……很快一切都会终结了……很快一切都会得到回报了……很快所有救赎都将降临……」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我这样说道。
而实际上,她最后的话语逐渐模糊难以听清。芽璃本人也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话,只是将心音自动倾诉而出。
“别在意。”芽璃用某种难以读懂情绪的声线说道。
但既然心存疑虑,我便追问:
「那么你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于是芽璃说着「这个嘛,是这样的」,继续道出下一句话:
「你能来到这个村子我很开心。欢迎来到佐口澌村」
第二章 如吃人般

1
进入大石家园已经过去三周了。
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首先暑假结束了,我开始上高中。去的是被称为佐口澌高中的学校,正式名称是石丘高中佐口澌分校。
佐口澌高中原本是一所独立的高中。但是随着村庄人口稀疏化的加剧,最终被并入位于站前的石丘高中。所有教师都在石丘高中兼职,每周只来这里一两天。因此没有教师的课程很多,期间我们使用平板电脑自学。
从东京的升学名校转到边缘村庄的高中,我已经做好了学习环境会变差的觉悟。然而实际上学后,发现这里的环境极其舒适。
以前学校常见的课堂景象是:学生偷偷摸摸地自学,而教师则假装没看见,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在黑板上写板书。说真的,那样的课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大概没有任何意义吧。相比之下,能够光明正大地自学,现在反而更轻松。
每个年级的学生不到十人,大多数学生从小就是熟人。因此没有欺凌等现象,整体氛围悠闲自在。不必非要学习,也不必非要参加学校活动,这种没有外部压力的环境也是和平氛围的原因之一。
绪途也是佐口澌高中的学生,但她不来学校。首先,她几乎百分之百不会在早餐时间起床。即使偶尔起床了,也感觉不是真正清醒,而是睡得太浅自然醒了,迷迷糊糊的,吃完早餐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睡去。她是不上学的。
我没有问她不上学的原因。反倒是我觉得,每个人都能理所当然地去上学这件事才更不可思议,所以对她不上学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佐口澌高中与普通学校不同,不会因为出勤天数不足就不能升级,所以这方面的问题似乎也不太重要。在学习能力方面,绪途似乎仅靠自学就能保持顶尖的成绩。
据大石先生说,绪途通过偶尔辅导有发育障碍的结梨爱学习来弥补不去学校的问题。大石先生虽然希望她去上学,但知道如果强迫她反而会让她更不愿意去,所以形成了一种平衡状态。我这个人本来就认为没有必要上学,所以觉得只要不影响升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也许绪途是因为安眠药的影响导致嗜睡,因此难以调整生活节奏。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是这样,她本人应该也知道,所以想要改善的时候,她自己会采取行动的。如果她希望我帮忙,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形式,但到时候帮忙就行了。无论如何,既然现在她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不需要担心。
顺便说一下,我不再吃安眠药了。因为开学后生活节奏变得规律,感觉可以戒掉,就下定决心停药了。从东京带来的安眠药快用完了也是停药的原因之一。要获得新的安眠药,需要去新的精神科就诊,但根据我的经验,精神科通常很拥挤,初诊预约很麻烦,而且让大石先生接送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还不如干脆戒掉算了。停药后身体状况没有太大变化,所以戒掉大概是好事吧。
不过,刚停药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戒断症状,睡眠比以前浅了。那段时间,我梦到芽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即使睡眠稳定下来后,见到她的频率也没有改变。来到佐口澌村后,我感觉见到她的次数变多了。
留在记忆中的她的形象也逐渐变得清晰。以入住那天的梦为契机,我能够想起她的嘴角了。还有那天看到的裸体——说这种话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好色,真讨厌——但事实是,我清楚地记得。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肌肤,小巧柔软的胸部,纤细的手脚,我都记得很清楚。怎么说呢,那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自然地留在了记忆中。
就这样,我逐渐习惯了佐口澌村的生活。
去佐口澌神社,就是在这样的一天。
2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在佐口澌村闲逛。是为了打发从放学到打工开始之间的那段相当长的空闲时间。
我开始在国道沿线的拉面店打工。虽然工资不高,但好处是可以骑自行车通勤,能省下公交车费。
放学后到打工前的这段时间如何打发,每天都有所不同。有时自习,有时看书,有时和朋友玩耍,也有一次回了大石家园。
那天我决定骑自行车逛逛。虽然佐口澌村是乡下,但我觉得如果随意探索,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秋高气爽的凉快天气,正是骑行的绝佳时机。
随意拐进一条路,眺望着鲜黄绿色的稻田,沿着缓缓弯向筑波山地方向的道路前进。中途变成未铺装的路面,从郁郁苍苍茂密的柯树林下穿过,不断往前行进,出现了一个枯叶堆积的死胡同,旁边有一道石阶。
是相当古老、已经荒废的阶梯。表面生着青苔,爬满了藤蔓。
不过,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能原本就建得很坚固,形状还保持着。还有不锈钢的扶手,靠着它应该能爬到顶。
仔细一看,扶手比阶梯要新。可能是先有阶梯,后来为了安全才加装了扶手。因为比阶梯新,腐蚀也比较缓慢,支柱虽然被苔藓侵蚀,但手接触的部分还留有光泽。
我抬头望向阶梯上方。
却发现比想象的要高,看不到顶端。
这上面到底有什么呢?
我打开地图应用,但连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本身都没有显示在地图上。阶梯尽头有什么也无从得知。在佐口澌村这样的乡下,这并不稀奇。从GPS显示的位置信息来看,可以知道这是通往筑波山支峰——桑菜山半山腰的阶梯,但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因为在意,我决定爬上去。
但才爬了几级,就有点后悔了。爬上去比看起来要困难得多。台阶高,落脚点也不好,如果不弓着腰走,很容易失去平衡。必然要全身用力,抓着扶手往上爬。每爬一级都非常累。
身体很快开始发热,汗流了出来。我甚至想过中途就下去,但又觉得半途而废太没毅力,于是喘着粗气一路爬到了最顶上。
山顶有一个长满青苔的鸟居。
原来是神社啊,我想。
心情有点像是被泼了冷水。虽然能理解深山里有神社,但总觉得有点老套。可能是因为爬了长长的阶梯,期待也变高了吧。如果爬得轻松点,或许我就能坦率地享受探索的喜悦了。
算了,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就参观一下神社院内吧。
这么想着,当我把视线移向院内时,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
很相似。
这座神社,非常像我在梦中与芽璃相会的那座神社。因为在梦中见过好几次,所以记忆还算清晰。
但奇怪的是,我自己也说不清具体哪里相似。
眼前的神社,给人一种被管理者弃之不管的印象。虽然还不算完全的废墟,但看起来正在逐渐变成废墟。院内高大的杂草丛生,参道上的铺石也被绿色覆盖。从鸟居正面看去,拜殿上长满了青苔,木材也完全褪色。拜殿深处是本殿,那里垂下的纸垂也因泥土而变色。供奉的陶器摆件上生了霉。
另一方面,我在梦中见到的神社,虽然谈不上洁净,却有一种随处可见的普通神社的风貌。至少没有荒废到这种程度。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却觉得相似。不仅仅是感觉,还相当确信。
在院内转悠了一圈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布局。
是的。这座神社虽然景观与梦中的神社不同,但布局极其相似。鸟居和拜殿的建造位置,以及与周围森林的位置关系,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说,倘若梦中的那座神社荒废了。那样的话,会不会就变成和这座神社一模一样的外观呢?简直就像是平行宇宙中、经历了不同进程的同一处场所。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哎,大概就是说世上确实存在这种不可思议之事吧?
能解释这种既视感的心理学术语,我倒能想起几个。比如Déjà vu、错误记忆、或是虚谈症。就算把这件事解释给别人听,最终也只会被对方用这些术语装模作样地分析一番吧。然而亲身感受到这种既视感的本人——也就是我——却体会到了远非那些术语所能解释的异常感。当然,若说这些心理学术语本就是为解释这种异常的确信感而创造的,那倒也没错……
正当我思考着这些时——
从石阶方向传来了踩踏枯叶的声响,嘎吱、嘎吱地逐渐清晰。
起初声音很微弱,甚至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存在,但随着音量逐渐增大,能听出正在向这边靠近。
毫无疑问。
有人正在爬上阶梯。
我有些慌乱。
这种偏僻之地,究竟会是谁来?
直觉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当然是芽璃。
我以为会来梦中神社的人,肯定是芽璃吧。虽然这想法简单得令人惭愧,但既然联想到了也没办法。
我犹豫了片刻该怎么办。
但最终,我还是决定站在鸟居附近,凝神望向阶梯方向。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不确认清楚来者身份实在不甘心。反正一切都是幻觉,不如就在这里彻底终结所有错觉。
然而随着脚步声,还传来了跑调的歌声。
正在爬阶梯的人,唱着某种歌谣。
那歌声让我回过神来——意识到可能会和放声高歌的陌生人撞个正着这种日常性的尴尬,反而让我恢复了平常心。
阶梯下的人恐怕完全没想到院内会有人,所以才这般放松地唱着歌吧。
我慌忙躲到拜殿的阴影后。
躲藏起来后,各种可能性涌入脑海。
比如说……对了,这里是私有地,而来者与土地所有者有关联,我可能会因非法入侵被责骂——这种现实的可能性。神社按理应是公有地,但世上总会有领地意识强烈的人。
又或者来者是暴徒,可能突然袭击我。这想象或许有些荒诞,但在这种被袭击也不会有人来救的地方,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仔细想想,我确实有几个需要躲藏的正当理由。远比傻站着要合理得多。
不过,暴徒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很低的——我这样想着。
从歌声来判断,正在接近院内的是个女孩子。
能听到咬字不清、充满童真的歌声。
即便客套地说也算不上唱得好,但全力演唱的模样让人产生好感。大概是个善良的孩子吧,我这样觉得。
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曲子呢?
她所唱的歌谣歌词,总透着某种古怪。
〽左边右边的 诸位看官呀
且看我颠狂起舞 听我一言
将这如梦似幻的 浮世重整
那猎奇妖美之 祟神异闻
佛陀 基督 亲鸾 孔子
皆望尘莫及 其名为佐口澌
于此一瞬 脑髓豁然洞开
心与身皆 咩噜噜噜噜噜……
〽咩噜噜噜噜噜…… 咩噜噜噜噜噜……
发噜噜噜噜噜噜…… 发噜噜噜噜噜噜……
咩噜噜噜噜噜…… 咩噜噜噜噜噜……
发噜噜噜噜噜噜…… 发噜噜噜噜噜噜……
〽恕我迟报家门 在下名为
佐口澌的巫女 椎田芽璃
芽璃。
如此自报姓名的少女出现在神社院内。
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外搭水蓝色开衫,下身穿着牛仔短裤,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眼眸大而湿润,仿佛盛满了流星群与银河,眼尾修长,下垂的眼角让她看起来永远像在对谁微笑。虽是个漂亮女孩,但比起美丽,更强烈的印象是稚气未脱。光泽秀发上戴着一顶白色宽檐遮阳帽。
在看到她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毫无疑问,是芽璃。她虽在歌声中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但即便没有这点,我也确信她就是芽璃。
明明自己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但见到真人瞬间就了然于心。
既视感、错误记忆、虚谈症、记忆偏差——种种理性的词汇在脑海中翻涌。
但这些都被尽数驱散至脑中的迷雾深处。烦人的理论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确信——她就是芽璃,唯有她是芽璃。
芽璃来到院内后,径直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其实这是我的错觉,实际上拜殿后方另有路径,她只是要往那里去才走过来的,但在我感知中却像是冲我而来。
「哼哼哼~,喵呜喵呜喵——」
正当她开始用嘴哼唱间奏时。
我们撞了个正着。
想必她没料到院内会有人吧。芽璃在与我相遇的瞬间, 字面意义地吓得跳了起来。宛如被弹簧弹开般。
而我则纹丝不动地僵立着。但这并非冷静,恰恰相反是彻底僵住了。想说些什么,大脑却如同高烧般停止运转。情急之下脱口问道:
「你是芽璃吧?」
作为初次见面的交流,这可谓相当失礼。正慌忙想改口时,眼前的少女却毫不在意地答道:
「我是芽璃呀」
虽然为沟通成立感到些许感动,也为确认了“椎田芽璃”并非歌词而是她真名感到欣喜,但这并不能直接印证眼前少女=梦中少女这个等式。要连接这个等式,还需要确认更多前提。
正当因想不出下一句话而陷入沉默时,少女蹙眉问道:
「你是谁呀?」
看来她似乎并不认识我。
就这样,等式被轻易否定,她=梦中少女的假说也随之瓦解。
理所当然。梦境与现实之间,划着明晰的界线。虽然存在混淆梦境与现实的心理作用,但那不过是大脑偶尔受骗罢了。我本就是个有分辨力的人,从未真正相信过梦境与现实会交融。只是因少女的外貌带来了异常强烈的既视感,才一时陷入了错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般地沮丧。如同迎面受风般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世界在瞬间显得遥远。
当然,向她展示这种无聊的沮丧也无济于事。如此任性的感情本该自己消化。
我却无法很好地掩饰。说不出话来。
无言相对片刻后,芽璃似乎先耐不住沉默,开口道:
「咩噜噜噜噜噜……」
咩噜噜噜噜噜?
她像插入加载时间般抛出这句奇妙的自言自语后,对我说:
「莫非,来扫墓的?」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座神社后面就是墓地吧?你不是有事才来的吗?」
“原来如此,”我说。
芽璃指向我身后。只见一条山道延伸而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应该就能到达墓地吧。
「连这都不知道的话,你为什么来这里?」芽璃诧异地问道。那稚气的提问方式也带着某种既视感。
「呃……」
我再度语塞。
其实坦率说明就好——我只是偶然在村里闲逛才到了这里。甚至本可以借此打开话匣子。比如问问这座神社的来历,为何会荒废,请她在了解范围内告诉我。
虽这么想,话语却哽在喉间。即便试图强行开口,嘴唇也纹丝不动。仿佛情感与理性各自试图说出不同的话,正在互相抵消。
“怪人。”少女只喃喃低语了这么一句,便从我身旁走过。
擦肩而过时,她纯白连衣裙的下摆轻轻飘动。与梦中所见不同,是件设计精致的裙子。望着那衣摆,我脱口而出:
「如果我说在梦里见过你,你会怎样?」
啊,真是糟透了。
或许我的大脑是个连主人都无法控制的潜在受虐狂,执意要在她面前轰轰烈烈地自爆,尽情品味自虐的快感。
芽璃骤然停步,回头望向我。
我羞耻得恨不得立刻消失。她大概认为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可疑人物吧。
甚至觉得她干脆跑开更好。那样至少我能免于承受更多难堪。
然而,芽璃做出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举动。
她走近我,静静仰头端详起我的脸。
难以言喻的时光流淌了片刻。芽璃蹙着眉,如同在解读难题般认真凝视着我的面容。
她在想什么?总不会真相信了我说的「在梦里见过」这种话吧。或许只是觉得既然遇上这种胡言乱语的珍稀人类,不如趁机好好观摩一番?但她不像会抱有如此恶劣想法的人。
就在这时——
芽璃如同举手般向上伸出手——
掌心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
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但芽璃似乎觉得这个动作有着某种必然性,眼神异常认真。
她将手搁在我头上,保持着专注的神情说道:
「咩噜噜噜噜噜噜噜…………」
“什么啊?”我不禁问道。因她古怪的举动,我反而自然地说出了回应。
「奶奶以前经常这样做的。她说这样就能窥见别人的内心。你虽然超级可疑,但究竟是不是真的坏人,不看看内心就不知道嘛」
「你奶奶是一边说着咩噜噜噜噜一边做的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专注地用指尖试图读取信息。当然我完全没有被读取什么的感觉,只觉得头顶被触碰着。
在无声中感受了一会儿芽璃的手。
我不禁想:那位奶奶恐怕也并非真能读心吧。大概只是在训诫孙女时,作为大人使用的话术之一,配合了将手放在头上的动作。「奶奶能看透你的心,所以不许撒谎哦」——就是类似这样的套路。就像「痛痛飞走啦」一样。
如果她到这个年纪还相信并觉得自己也能做到,未免显得太幼稚了……但眼下无法确认真实意图,我便任由她动作。
片刻后,芽璃用指尖轻轻叩了叩我的头,说道:
「咩噜噜噜噜!」这是至今所有“咩噜噜噜噜”中最明快的声调。「佐口澌神说啦,你不是可疑的人!」
「啊……这样」我被她的气势压倒,只能如此回应。
「嗯!!何止如此,还说你是超级值得信赖的人,说我们一定能成为超级要好的朋友呢!请多指教啦!」
说着,芽璃直率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知所措。或许比刚才以为她要离开时更加困惑。
虽然确实希望获得她的信任,而此刻也实现了。但这个事实反而让我坐立不安。
「你说在梦里见过我?嗯嗯,那肯定也是真的!是佐口澌神的指引呢!!」
少女仰头看我,眼神如小狗般毫无防备。
果然还是有些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她信任我的依据完全是个黑箱。
我实在无法相信她真从指尖读出了什么。所以肯定只是幼稚地将一时心血来潮的心声误当作神谕罢了。仅因这种程度的理由就获得全盘信任,让我觉得实在失衡。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如果我真是心怀恶意的人会怎样?
芽璃一把抓住我犹豫的手。
那是只冰凉小巧的手。我轻轻回握住。
理所当然地,传来了真实的触感。与梦中牵手时不同,带着实在的体温。
那就是普通女孩的手的触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切实握住的触感,所以我正常地害羞了起来。虽然状况诡异,但属于少年的羞耻心依然正常运作着。
「咩噜噜噜噜噜……」
芽璃心情极佳地哼着。为了分散自己的羞涩,也出于原本的好奇,我问道:
「那个咩噜噜噜噜噜到底是什么?」
芽璃似乎因为能和我说话本身就很开心,欢快地回答:
「咩噜噜噜噜噜呢,有时是好兆头,有时没什么特别意思哦!但如果变成‘发噜噜噜噜噜’的话,就一定是坏兆头啦!」
看来噜噜噜噜代表good,发噜噜噜噜代表bad?英语的good也有中性含义。回想起来,刚才的歌谣里咩噜噜噜和发噜噜噜也都出现了。这是她始终在用的词。
「不是日语,而是借鉴了某种语言吗?」
我问道。
比如法语中的“谢谢”是merci。如果这个merci拆成mer·ci,带有“good to see”之意的话,mer在法语中就有“好”的意思……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莫非真有这类语源?
「不对,完全不是哦!」芽璃明确否定道,「该怎么说呢,咩噜噜噜噜和发噜噜噜噜都是神谕带来的微妙感觉哦!传来咩噜噜噜噜时多半是好事,传来发噜噜噜噜时多半是坏事!想象成电波就好啦!是从佐口澌神那里来的电波哦!」
「电波?」
「嗯,我们从推古天皇时代起,就一直通过电波和佐口澌神互相交流哦!虽然古代没有电波的概念,所以用守护神啦产土神啦『老天爷在看』之类的说法来解释,但有交流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
「是电波呀,把我和你连接起来了哦!所以请多指教啦!」
我越发混乱了。
呃……也就是说这孩子,是个脑子有点不正常的女孩吗?
是字面意义上的电波系少女吗?
这么一想,她那些摸头读心、自称接收神谕就对我全盘信任的怪异举动,反而显得逻辑自洽了。
椎田芽璃,是个电波系女孩。
如此归类后,竟觉得异常合理。毕竟人类创造语言本就是为了在裸露的混沌世界中建立秩序。感觉名为椎田芽璃的少女终于被纳入了语言体系的秩序之中,我略微松了口气——至于刚才分明是自己言行更电波这件事,则被暂且搁置。
芽璃浮现天真笑容对我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川上缝」。说起来我还没自报姓名。
「缝为什么来这座神社?不是扫墓吧?」
啊,又回到这个话题了。「我骑自行车在村里闲逛,偶然发现了这座神社。就一时兴起想进来看看」
这次总算顺利说明了。芽璃“诶~”了一声。
「那就是闲得慌?」
「算是吧」
「那来帮我扫墓嘛。扫墓意外地有很多事要忙,一个人很辛苦的。好不好?毕竟我和你这么投缘嘛!」
虽然不明白“投缘”从何谈起,我还是答道:「这点小事没问题」。
“太好啦!”芽璃当场转着圈欢呼起来。举动很可爱。虽然她脑子有点问题,但能和可爱女孩共度放学时光,我倒也可以坦率地高兴一下。
3
在芽璃带领下,我们沿着拜殿后方的山道前行。
虽然杂草丛生,但不像院内那样杂乱无章。大概定期有人修剪。
穿短裤可能不便行走,芽璃避开茂密草丛择路而行。不过或许走惯了,她并未显得特别困扰。
余光望着芽璃,我陷入沉思。
无论怎么看,都和梦中遇见的是同一个女孩。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最先该怀疑的是记忆偏差。
或许梦中的女孩其实长相与椎田芽璃不同,只是被我主观认同了。名字相同这一点也让人在意,但暂且搁置。
虽然直觉认定是芽璃,但仔细审视又如何呢?
我悄悄观察芽璃,逐一检视她脸庞与身体的每个部位,再与记忆中的芽璃对比。
但记忆本就模糊,梦中的芽璃我也只记得嘴角模样,这尝试很快便破产了。
清晰记得关于芽璃的,唯有一事。
她鲜艳的裸体。
虽稍有犹豫,但想驱散迷雾的心情压过了在无人知晓处违背道德的内疚,我决定试上一试。
我试着想象眼前芽璃脱下白色连衣裙的模样。
白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她的肩头。那正处于第二性征发育过程中、更偏向少女而非成熟女性的身形轮廓隐约可见。胸部虽已微微隆起,但肩胛骨勾勒出的纤薄阴影更令人印象深刻。纤细的手足线条,从腰际到臀部柔和的曲线——这般想象中的裸体,是否与梦中芽璃的裸体相吻合呢?
「你一直盯着看什么呀?」
我停下脚步。不知何时芽璃已驻足凝视着我。看来我太过沉迷于对比梦境与现实,连她停下步伐都未察觉。
「啊……那个」为转移话题我开口道,「你这顶帽子很别致呢」
「对吧!」芽璃说着取下头上的帽子,「这其实是顶草帽哦!」
「诶——」成功岔开话题让我松了口气,「看起来不太像传统草帽呢,还以为是hat那类的款式」
「你看,这是用类似麦秆的材料编织的吧?编织花纹也很可爱呢——」芽璃将帽子递给我看,「店员说这是新型草帽,似乎该叫straw hat才对」
说起来,梦中的芽璃也戴着草帽。不过是常见款式,与眼前这顶外观并不相同。
对了,我想起来了。
当初比较梦境与现实中神社时,我就发现虽然景致不同但布局完全一致。
那么芽璃戴着草帽这点,不也算与梦境中的芽璃保持着相同布局吗?
如此按要素逐一比对,我又发现另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白色连衣裙。梦中的芽璃穿着设计简约的连衣裙,简朴得像是人偶游戏里的娃娃服饰。
但眼前的芽璃身着收腰设计与裙摆舒展的连衣裙,其构造复杂得让我这个男生一眼难以理解。短款下摆清晰露出内搭的牛仔短裤,双腿微微晒成小麦色。
草帽与白裙这两个要素确实如出一辙啊,我暗自思忖。
正当我沉浸于这般打量时,芽璃如同时装模特般优雅转身问道:
「你喜欢这套衣服吗?」
我莫名感到羞赧起来。自觉从刚才起尽想着些荒诞无稽的事。
暂且中断了关于梦境的思考。反正这本就不是能立即得出答案的问题。
当下更该进行符合场景的对话。于是我问道:
「刚才的那座神社是?」
芽璃脸上绽放明快笑容,仿佛正中下怀般答道:
「是佐口澌神社哦!我奶奶当了近百年的巫女呢。我小学时也每天都来这座神社」
「诶」
「不过奶奶七年前去世了……」芽璃望着荒芜的山道轻声说,「但那是享年一百零四岁的喜丧,所以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不,倒不如说很感激神明!因为奶奶直到去世前一个月都坚持每天四点起床打扫神社,临终时也是安详前往彼岸的……」
“这样啊”,我应声道。
一百零四岁。和芽璃年龄相差真大啊。虽然能想到各种可能性,但我并不打算特意追问。
「奶奶可厉害了」芽璃声音明快,「能预知未来发生的一切,能完全猜中他人所思所想,能凭触碰就治愈身体不适……据说以前天天都有人慕名而来,神社院内都挤不下了呢」
「嗯哼」
虽然担心这么问是否失礼,但觉得沉默更不妥,于是我开口道:
「她是新兴宗教的教祖吗?」
预知未来、透视人心、手到病除,这些分明是新兴宗教教祖惯用的宣传话术。
「噗噗——错啦」芽璃用食指比出叉号手势,「奶奶可是天宫大社讲务本厅佐口澌支部长……也就是天宫大社的支部长哦」
「抱歉不太明白。那个天宫……是什么?」
「这个嘛,战后GHQ颁布了神道指令,瓦解了战前的神道体制」芽璃用带着几分稚气的声线解释道,「以此为契机,成立了名为神社本厅的大型组织,日本绝大多数神社都归入这个宗教法人麾下。街上常见的神社基本都隶属神社本厅。不过也有不愿加入其伞下的独立神社,比如伏见稻荷大社就不属于神社本厅哦。天宫大社也是这类独立神社之一,虽然规模不大,但总社位于奈良县。奶奶担任的就是那里的支部长」
「这样」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您奶奶并非新兴宗教领袖,而是神道的神宫司?」
「正是如此」
「也没有自立门户」
「嗯……不过呢,信徒们确实多次提议过要设立宗教法人独立运营哦」芽璃娓娓道来,「奶奶从1936年到21世纪期间,在佐口澌村担任了约八十年的巫女。这期间经历过所谓『众神通勤高峰』的时期,各地宗教团体都在扩张势力。按理说奶奶本可以像那些团体一样成为新宗教的开山鼻祖。但据说每次有人提出这类建议,奶奶都会断然拒绝。她说牟取利益或是扩张私欲会触怒佐口澌神,必须无欲无求地侍奉神明。总而言之,是位真正承袭古风的巫女呢。稍微有点可惜呀。要是当初成立宗教法人,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呢……」
芽璃略显沮丧地说着。啊,这方面果然还是会觉得遗憾呢——我暗自想着。
“开玩笑啦!”芽璃突然笑逐颜开。
「说到底,奶奶所做的就是聚集那些相信她拥有与神明对话能力的人,组建起互助会性质的团体……她担任着这个团体的顾问工作。这种小型团体恐怕在历史上都不会留下记录,但我想古代应该存在过很多这样的组织吧」
“这样”,我应声道。随即开始消化芽璃讲述的内容。
芽璃的祖母生于1910年代。在那个时代,神佛之力、灵异现象与巫女的神通应该仍被广泛信仰。正如芽璃所说,而日本史课堂上也讲过,当时确实自然形成了许多名为「讲」的民间宗教团体。
当然,诸如请神降世、预知未来、治愈疾病这类超自然的现世利益,现代人都明白多半是认知偏差。这些现象基本可以用意识变异状态、条件反射产生的幻视幻听、信徒的一厢情愿或是心理暗示来解释。
但用现代常识去批判当时的人们未免太不识趣。他们只是单纯而朴实地相信着这些罢了。
而以芽璃祖母为中心聚集于此的信众们,也不过是件不值得侧目的寻常事。
芽璃踮着脚尖走过高耸的杂草丛说道:
「不过也正因奶奶对金钱漠不关心,才导致神社荒废成如今这般无力打扫的局面呢。要是能多留些积蓄就好了——」
「连请清洁公司的钱都没有吗?」我踩着脚下杂草问道。
「我不太了解教团运营细节,但资金似乎确实捉襟见肘。加上继承人迟迟未定,既不清楚该由谁来管理,也不确定打扫后是否会使用……大概就是这么个状况」
「你奶奶去世都七年了,还没决定继承人?」我惊讶地追问。
「是呀。因为奶奶拥有的能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并非通过修行就能传承的东西。要是随便宣称可以继承,那才真变成宗教买卖了」
「这样」看来芽璃的祖母终究没有选择那条路。
「所以现在算是实际意义上的解散状态吧」
芽璃寂寞地低语。
虽然遗憾,但这种事也在所难免吧。想必无数无名宗教团体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我们终于抵达了墓地。
出乎意料的是个极为普通的墓地。原本看着神社的荒芜景象,还以为这里也会同样破败。
看来神社与墓地的管理者并不相同,这里似乎由自治体管辖。仔细想想,神社拥有墓地的情况确实鲜有耳闻。管理墓地通常是自治体或寺庙的职责。
曾聚集在佐口澌神社的人们,看来也都按常规的佛教仪式下葬了。考虑到原本神佛习合的传统,这样安排也是理所当然。
仔细观察后发现,入口对面还有另一处出口。想必那条路通往山丘下方,应该存在不经过佐口澌神社直达此处的路线。从我的方向感,以及比起神社更有使用痕迹的墓地氛围来看,应该确实如此。
芽璃从水桶放置处取来一个较新的手桶,盛满水后将长柄木勺浸入其中。而我则提着这个水桶。
芽璃率先向墓地深处走去。
在古旧墓石林立的区域里,有座打理得相对精心的坟墓。虽历经岁月侵蚀,仍保持着庄严的墓形。石碑上刻着的字迹清晰可辨——『松园家历代之墓』。
「这就是奶奶的墓了」芽璃轻声说道。
松园。原来和芽璃的姓氏不同啊,我暗自思忖。
「真是座古旧的墓呢」我评论道。作为七年前才安葬的墓穴,着实透着岁月的沧桑。
「奶奶的丈夫未能安享天年便英年早逝了。这座墓原本是爷爷的长眠之所。依照奶奶的遗愿,她也被安葬于此」
「这样」我应声道,「现在要打扫这座墓吗?」
「不啦。清扫和供奉都由志愿者们轮流负责,我们不必插手。我笨手笨脚的又不会来事,贸然帮忙反而可能给人添乱呢。我只是来浇浇水、上柱香、祭拜一下而已」
「这样」
芽璃用长柄勺舀水浇洒墓石。在她的示意下,我也依样照做。
接着她清理香炉里残留的香灰,从包中取出自带的线香,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入香炉。
凝视着袅袅升起的香烟,芽璃忽然神情肃穆地开口:
「那么,我要开始献祭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启唇吟唱:
「左边右边的 诸位看官呀~,且看我颠狂起舞 听我一言~」
她竟然唱起歌来。
我静静聆听了片刻芽璃的独唱会。
当唱到类似副歌的部分时,芽璃轻抚墓碑柔声道:「谢谢奶奶一直守护着我」,至此完成了祭拜。
这样她的仪式就该结束了吧?
听到我的疑问,芽璃说道:
「还没呢,还有一座想祭拜的墓。希望缝你能帮忙做那边的事」
对了。来之前芽璃确实说过「扫墓很辛苦,需要帮忙」。如果只是开独唱会的话,倒也不算太费力。
我们前往取水处重新打满水桶,准备去往另一座坟墓。
朝着与松园女士墓相反方向行走时,芽璃开口道:
「这里还有我父亲的墓」
「这样啊」我接话填补沉默,「令尊已经过世了吗?」
「嗯。是和奶奶同年去世的,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小学四年级时……这个开头总觉得不久前听过。当然,那是不同于芽璃奶奶故事的另一个故事。似乎也是关于某人去世的往事。
思忖间,我们已来到芽璃父亲的墓前。
这是座毫无特征的普通坟墓,若是存在墓石图录,多半会被印在首页的那种。石碑上刻着『椎田家之墓』。
椎田。自然与芽璃同姓。
对这个姓氏,我隐约感到些微异样。由于当下有更多纷杂的思绪,因此本不打算深究这点心绪波动,但亲眼见到铭刻的文字后,这份违和感便不容回避地浮现出来。
椎田这个姓氏,究竟为何令人在意?虽觉似是罕见的姓氏,倒也算不上特别独特。
仿佛在何处听过。而且,似乎就是在这佐口澌村里听闻的。
啊,是了。
绪途曾说过的离奇死亡事件。那些受害者之中,不就有一位姓椎田的人吗?
我想起来了。溺亡的男性中有一人名叫椎田聪。而在这座村庄里,很难想象会有两位以上同属罕见姓氏“椎田”且英年早逝的男性。
或许察觉到了我的发现,芽璃主动开口道:
「啊……果然是因为那起事件太出名了吧」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或许是为了不让我顾虑,她刻意保持着平常的语调。「我父亲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在鬼越川以离奇死亡的形态被人发现了」
原来如此,在佐口澌村发现的离奇尸体之一竟是芽璃的父亲。
霎时间,绪途告知的事件细节在脑际浮现。那是留有多处疑点的神秘未解事件。
那是起猎奇的怪案。四具在积水潭中蜡化的遗体,被发现时竟相互连接在一起——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刻耳柏洛斯。
亲生父亲卷入这般事件,她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虽然我也失去了父亲与伯父伯母,但死亡及其衍生的情感终究是极其私密的体验,我完全无法想象。理所当然地无法共情。
正当各种情绪翻涌致使语塞时,芽璃轻声说:
「不必在意。逝者都会化作神明……过了四十九日,灵魂便会获得解脱。只不过解脱时间有早晚之分罢了。所以我并不为父亲的死悲伤……我只是来祭拜成为神明的他,毕竟生前也谈不上喜欢……」
芽璃用澄澈的眼眸凝视着墓碑。那双眼瞳恍若盛满星光,读不出丝毫情绪。
随后我们开始清扫坟墓。
很快便完成了。芽璃仔细地拔除杂草擦拭石碑,但并未像在奶奶墓前那样对墓碑说话或唱歌,透着几分疏离感。
手掌合十结束祭拜后,芽璃开口道:
「不过真是令人吃惊呢~没想到佐口澌村这种乡下地方会发生如此离奇的案件」
应该是在延续先前的话题。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无从判断是已整理好心绪,抑或并非如此。
既然明白她在故作平静,我认为应当配合这份努力,便尽可能自然地回应:
「我也很震惊」继而补充道,「不过我最近刚搬来村里,上个月才得知这起事件。毕竟不是实时经历的,或许和村民的感受方式有所不同」
「嗯哼」她似乎对“搬来”一词产生兴趣,饶有兴味地应声,「那你知道还发生过另外两起离奇死亡事件吗?」
「诶,真的吗?」
「原来真不知道呀~」芽璃露出洁白的虎牙,「刚才请佐口澌神读心时发现了。缝原来喜欢恐怖故事呢~那我可要给你讲个珍藏的恐怖故事哦!」
不不,我完全不喜欢。倒不如说最怕恐怖故事了。佐口澌神的神谕简直错得离谱,偏偏在二选一的问题上搞错了——我虽然这么想着,但觉得不该说出口破坏电波少女的幻想,于是保持了沉默。
芽璃开始讲述发生在佐口澌村的另外两起离奇死亡事件。
4
若将芽璃父亲遇难的事件称为「第一案件」,那么第二案件发生在前年九月,第三案件则在去年九月发生。
虽说如此,是否该将这三起事件简单地归类为第一、第二、第三尚存疑问。因为这些事件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发生于佐口澌村”以及“始终贯穿着奇异的猎奇性”。第一案至今仍是未解悬案,而第二案与第三案则已锁定凶手。因此新闻媒体从未将三起事件进行关联报道。真正将其视为连环案件的,仅限于网络上的小型社群。据说由于在佐口澌村这个小小村落里,短短七年间接连发生三起离奇死亡事件,某些网络社群正热议其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芽璃似乎也偶尔会浏览那些社群。
第二起案件发生在佐口澌村西南部的雪引山。
山中发现了从事农业的村民梶笃史先生(57)的遗体。遗体上留有仿佛被啃噬殆尽的痕迹:上面残留着某种生物的齿印,腹腔被撕开,其中暗红的血肉与内脏已荡然无存。
虽说是异常尸体,但考虑到是在山中发现的尸体,不难想象他遭遇了怎样的自然过程。
恐怕梶先生无论是死于他杀还是自然死亡,都是因某种原因去世后,尸体被动物啃食了吧。
雪引山栖息着具有食腐习性的貉和野猪等生物。对山中的生物而言,啄食尸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不高效分解尸体,以尸体为媒介的有害病原菌便会蔓延。动物啃食尸体,正是生态系统健康运作的证明。
但尸检结果显示,动物啃咬的说法似乎并不正确。腹部伤口发现了生活反应。生前伤与死后伤的出血量存在差异,前者出血量更大。腹部伤口处残留着证明大出血的干涸血迹。也就是说梶先生在生前就被啃食腹部,并因此休克死亡。此外,齿痕也与雪引山栖息的任何动物特征都不吻合。
那么咬穿梶先生腹部致其死亡的究竟是谁?
难道是在被认为少有大型哺乳类动物栖息的筑波山地,出现了熊类动物?
怀疑是野兽肇事的警方与当地猎友会联合搜山后,发现了真凶。
凶手是住在梶先生邻家的南原宏美小姐(27)。她的遗体在距梶先生遗体约五十米处被发现。
死因是暴食导致的胃破裂。她的胃里完整地塞满了从梶先生腹部缺失的血肉与脏器。
「……就是这么个故事哦」
芽璃嘴角浮起笑意。总觉得最近我身边莫名多了好多兴致勃勃讲述血腥事件的女孩啊。是不是该重新审视下交友关系了?
「听得人胃都不舒服了」我说道,「南原小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据警方说,梶先生和南原小姐之间似乎并无超出邻里关系的交情。但说不定两人之间其实发生过什么,南原小姐一直怀着不为人知的怨恨呢……发噜噜噜噜噜噜……」
「就算如此,何必非要咬死对方呢。用菜刀之类不是更省事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冲动犯罪,当时手边没有凶器……」
「就算这样,用路边石块之类效率更高吧」虽说听说杀人犯会陷入极度兴奋状态无法冷静判断,但总该有个限度。「况且人类光靠牙齿真能咬穿别人的腹部吗?当真仅用牙齿作为凶器?」
「呃——不知道呀」芽璃为难地说着,随即突然灵光乍现般补充道,「说不定是因为她每天都认真刷牙呢!」
不不不——我无奈地反驳。
「要是真发生了如此异常的案件,应该会成为全国性新闻吧。为什么我直到听你说起才知道呢」
「这个嘛……或许是因为战争啊政治啊名人丑闻之类,新闻有更优先报道的事项?」芽璃疑惑地偏着头。
关于第一起事件,绪途曾说过报道内容被淡化了。或许第二起事件也遭到类似处理,被世人当作不起眼的事件遗忘了。毕竟若如实报道这种案件,肯定会引来大量“太过残忍”的投诉。
说不定网络新闻曾原貌报道过。但我本身就不常看网络新闻——上面太多刻意煽动情绪的论调,常让我因无处宣泄的情绪而困扰。所以不知道也不奇怪。
「然后呢,接下来是第三起事件——」
芽璃正要继续,我打断道:
「不用说明了。我自己查」不过并没有查的打算……
「第三起事件虽然结论是自杀——」
芽璃不顾阻拦开始了叙述。看来是非听不可了。
第三起事件发生在佐口澌村西侧的桑菜山。遗体是在桑菜山最西端与筑波山脉交汇处被发现的。
死者是野木由伽理小姐(27)。她服下大量止痛药,将所有刀具塞进背包,将冰镇醋和盐水装入冷藏箱后,便从位于桑菜山山脚的家中出发了。
随后她沿着并非登山道的兽径——亦即野兽往来自然形成的路径——一边切割自己的肉体一边向西穿越桑菜山。
中国曾存在一种名为凌迟的残酷死刑。刽子手会在受刑人存活期间持续削割其血肉,尽可能延长痛苦后再予以处决。据说技艺高超的刽子手能花费三至五日持续削肉而不让犯人断气。这种刑罚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至今仍留存着西方记者拍摄的黑白照片。
野木小姐用背包中的刀具对自己施行凌迟,不断向深山行进。起初她切割手臂皮肤,逐渐削除上半身的表皮。每当刀具变钝便随手抛弃,当出血加剧时就将醋和盐水浇在伤口上,如此一边应急处理一边向西穿越桑菜山。
「你觉得她坚持走了多久?」
芽璃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我问道。我勉强回答:
「十五分钟?」
这是我基于常识的推测。毕竟在如此激烈的自残行为下,不可能长时间山地行走。更重要的是,我由衷希望她的生命能更早终结——死亡来得越早,痛苦才能越快结束。那种自我惩罚式的行进本就不该持续太久。
但芽璃笑着否定说“太短了”,随即公布答案:
「是六小时哦」
我顿时失语。
「野木小姐持续六小时在山中边行走边切割抛弃自己的血肉,边行走边切割抛弃自己的血肉」芽璃用谈论野餐般的轻松语气补充,「总行走距离达十一公里。不过兽径本就不是追求效率的路径,所以发现遗体的地点距平地并不远。而且就像汉塞尔与格蕾特的故事那样,沿途散落着野木小姐的肉片,遗体很快就被发现了」
一阵眩晕感袭来。究竟出于何种异常心理,才会实施如此猎奇的自杀方式?
若只是普通自杀,抛开个人情感不谈,从统计学角度看并不罕见。每年都有两三万人选择结束生命。
但如此悖离常轨的自杀闻所未闻,恐怕史上都难觅先例。
「野木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我问道。
「听说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职场人际关系良好,有交往的男友,与双亲关系也很融洽。虽然似乎有些酒品不好,但自杀时滴酒未沾。总之没有任何自杀前兆」
她根本不具备自杀的动机。即便存在某种契机,也无法解释为何要采取凌迟自戕这种极端行为。
我回想着三起事件。
第一起是四名男性在积水潭中溺亡,被发现时遗体竟相互连接;第二起是男性遭啃噬腹部致死,而五十米外发现因胃部破裂身亡的啃食者;第三起则是女性边切割身体边行走于山道,最终力竭丧命。
每起事件都异常至极。而这些怪奇事件,竟全都集中发生在佐口澌村这个弹丸之地。
每起事件都凄惨、狂乱、丧失理智。将这些事件视为连环案件,无疑是合乎逻辑的联想。
芽璃正了正帽檐,对身旁的我说道:
「缝你,听闻如此异常的事件接连发生,不会觉得存在某个引发所有事件的罪魁祸首吗?」
“会”我说。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但暂且不论第一起事件,第二起和第三起事件都已明确行为人,并作为独立案件结案了」
「说是已经解决……真的合适吗?」当然,若将警方纯粹视为隶属于行政机关的官僚机构,那么无论他杀还是自杀,只要套用某种既定模式写好笔录便可结案。「即便表面已解决,事件的真相似乎并未水落石出」
「缝认为真相会是什么呢?」
芽璃用仿佛在享受推理游戏般的口吻问道。
自从刚才起,有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芽璃对于自己父亲遇害之事究竟作何感想?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谈论起将亲生父亲卷入的连环事件?但这终究不是靠想象就能明白的事,我便停止了揣测。
我转而开始思考这系列猎奇事件。虽是个不值一提的猜想,但作为讨论的引子还是说了出来:
「比如说,存在能操纵人心的异常药物,或是催眠术,超能力之类……」
「哦?超能力?」芽璃似乎对这个假设格外感兴趣,声调突然雀跃起来,「真有浪漫色彩呢!」
「毕竟没有这种程度的理由根本无法解释啊」
被芽璃说「有浪漫色彩」,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当然,我自己也并非真心认为存在超能力。但人类的认知确实存在局限,在现有认知框架内似乎无法完全解释这三起事件。那么是否存在着认知范围之外的某种力量介入呢——本质上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况且……无论是野木小姐还是南原小姐,我都不认为他们是出于自身意志选择自杀或他杀。怎么会有人自愿选择对自己施行凌迟,或者不用刀具却去啃破他人腹部呢?若说是被怀有恶意的某种存在操纵,被迫做出违背本意的行为,反而更合乎逻辑。虽然接下来必然要追问具体手法究竟是什么……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芽璃开口说道。
「其实我也认为,真相另有其他」芽璃抬起澄澈的眼眸注视着我。「解开谜题的关键呢,我觉得在于第二起和第三起事件发生的日期」
「日期?」
「嗯。第二起事件发生在前年九月二十九日,第三起则是在去年九月十七日。你知道这两个日期的共同点吗?」
「呃……都是九月份?」
「噗噗——」芽璃趣味盎然地噘起嘴唇。「前年的九月二十九日和去年的九月十七日,换算成旧历都是八月十五日哦。旧历转换成新历每年会偏移十一天。去年因为是闰年,额外又多偏移一天,所以总共偏移十二天变成了九月十七日」
「诶——」虽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关注日期确实是个有趣的切入点。「八月十五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是中秋呀」芽璃浮现出仿佛亲眼见过那轮满月般的微笑。「一年中最美丽的满月就出现在这天。说到赏月就是指这个日子呢」
虽然我没有赏月的习惯,但至少听过这个名称。「所以呢?」
「旧历呢,是依据月相盈亏来对应日期的。初一对应新月,初三对应眉月,十五则对应满月……虽然并非绝对吻合,但历法本就是依此设计的。汉字写作『朔』的「ついたち(月初)」本就含有新月之意,而将满月称为十五夜也是沿袭旧历时代的习惯。所以在使用旧历的年代,包括佐口澌神社在内,众多神社都会在初一和十五举行祭祀。初一月之力最微弱,故行祭以补其力;十五月之力最鼎盛,故行祭以制其力。人们便是这样定期调控着月亮蕴含的魔力」
“这样”,我应声道。
「在每月的例行祭祀中,于最皎洁的满月之夜祈愿的正是八月十五日。总而言之,你明白这是宗教意义上极其重要的日子了吧?」
「明白了。然后呢?」
「所以啊……我认为是佐口澌神在杀人」芽璃直截了当地断言。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祂是趁着中秋,自己的力量达到鼎盛的时机对人类下手的。以往佐口澌神被奶奶压制着力量,无法伤害人类。但是呢……因为祭祀已不复存在,祂对遗忘神明的人们怀恨在心,正将诅咒之力倾泻在人类身上」
这番话里蕴含着异常强烈的确信感。与她先前那些缺乏真实感的叙述——诸如电波、读心术、与神明对话之类——截然不同。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言论带着某种确实的依据。正当我因无法理解其中玄妙而困惑时,芽璃再度开口。
「这三起事件啊,都是佐口澌神在作祟。爸爸和其他六个人,全都被佐口澌神杀害了。是佐口澌神用电波操纵大家自杀的。这是对不信奉佐口澌神之人施予的严厉惩罚。而这场杀戮,在我们重新祭祀佐口澌神、平息祂的魂灵之前,将会年复一年持续下去。直到这个污秽的村庄……这个污秽的世界毁灭为止哦」
芽璃带着近乎滑稽的笑容凝视着我的眼眸。在她通透的瞳孔深处,仿佛栖息着某种存在——或许是芽璃自身携带的魔性,或许是名为佐口澌神的神明,又或许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被她的气势所震慑而哑然失语时,她又恢复成平常那般亲昵的笑容说道:
「以上就是我的推论!吓到了吗?」
她语气里透着满足感,似乎认为成功吓到了我。
这么说来,在芽璃的认知里,我应当是个喜欢恐怖故事的人设。据她所说,这都是佐口澌神谕示的缘故。
“吓到了呢”,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芽璃开心地点了点头。
芽璃开始做回家的准备。我也快到打工时间了。
但若就此分别,总觉得会留下什么不好的余味。方才的恐惧似乎仍萦绕不去。虽是幼稚的不安,但既然真心这么觉得也没办法。
想说些玩笑话缓和气氛,于是我开口道:
「芽璃不是能和佐口澌神对话吗?祂本人是怎么说的?」
这问题或许有些刁难人。但若不指出刚才那番话的矛盾之处,将其定性为电波少女的幻想的话,恐惧的余韵恐怕会持续萦绕。我可不想梦见佐口澌神而半夜惊醒。
芽璃停顿片刻,仿佛在向自己的内心发问,随后若无其事地告诉我:
「嗯——祂说确实是自己做的呢」
真是坦率的神明。这下靠凶手自白直接破案了。
这句话让我的紧张感瞬间消散。果然没错,既不存在诅咒,神明也不可能杀人。
一切都只是芽璃的幻想罢了。
5
翌日周五,放学后我立刻赶往图书馆。有几个想要调查的事项。
首先调查了关于佐口澌神的资料。在馆内电脑输入『佐口澌』,检索相关书籍。
共检索出十三册。我从中筛选出几本可能符合需求的书籍告知了管理员。这些全是1960年代由佐口澌村自治体刊发的书籍,沉睡在图书馆深处的闭架书库里。
通过浏览数本书籍,我大致掌握了佐口澌神的神格特征与传承渊源。
推古天皇时代,流经佐口澌村中央的小濑川发生洪水,从上游漂来一只陶壶。村民讶异地将壶捞起查看内容物。
壶中竟有一名婴儿。婴儿虽不能言,却借周围成人之口说道:
『吾乃始皇帝转世。与日本有缘而来此。请将吾抚养长大送往朝廷。若如此,此村必将获得莫大福报』
但当时村庄正饱受歉收之苦。无力抚养婴儿的村民非但没有接受要求,反而将无亲无故的婴儿杀害作为人祭。
然而自此之后,村庄便灾祸不断。连年歉收,饥荒夺去众多生命。山中事故频发,许多孩子带着先天疾病降生。
村民们终于意识到,当日所杀婴儿已化作怨灵诅咒村庄。
为供养婴灵,村民建造小祠将其奉为神明。至此灾祸方得平息。那时所建祠堂便是当今佐口澌神社的起源。
这位神明无论何事都极易作祟,一旦信仰之心有所欠缺,便会立刻降下灾祸。因此即便到了现代……也就是这些书籍写就的1960年代,村民们的信仰依然极为虔笃,每年农历八月十五都会举行名为“佐口澌飨”的镇魂祭典。
即便国家已改用新历,村民们仍固执地沿用旧历日期举行祭典,足见他们对佐口澌神怀抱的恭顺之意与敬畏之念何等深厚。担任巫女的是名为松园志乃的女性,每年她麾下都会聚集众多侍奉者……
这场名为“佐口澌飨”的祭典,随着松园志乃——亦即芽璃的祖母离世,如今似乎已中断。
此外,关于这位神明被称为“佐口澌神”的缘由,书中如是记载:
“佐口(Sakuchi)”与「坂」、「境」、「崎」、「岬」等词同源,是表示地形边界或尖端的古语,常见于地名之中。
而“澌(Shi)”若以汉字书写便是「澌」。此字意为「水流竭尽」,归根结底与「死」同义。
“神(Sama)”与现代语的「大人」相同,乃是对神明的敬称。
综合这些要素,可得出如下推论:
这座被筑波山地三面环抱的村落,昔日曾被称为「佐口」。而后,将在此地死去的婴孩称作「佐口澌」或「佐口澌神」。不知从何时起,神名与地名相互混淆,村落本身也开始自称佐口澌村。这一切皆是古代民众对佐口澌神信仰之体现……
我合上正在阅读的书本,置于图书馆的桌面上。
看来这位佐口澌神,似乎是渊源相当古老的神明。虽不知推古天皇时代的设定可信度几何,但至少能确定这些传说古老到足以被当时的人们真切信奉的程度。
对佐口澌神的信仰,直至七年前仍由芽璃的祖母延续着。虽想必较之鼎盛时期已大幅式微,信徒也日趋高龄化,但终究延续了下来。
而七年前信仰的中断,导致佐口澌神的怨念再也抑制不住,开始作祟村落……这便是芽璃的论点。
逻辑上说得通……但我认为也仅仅停留在逻辑层面。关键在于这个世界既无作祟,亦无神佑,更无心灵现象。无论历史多么悠久,都不能成为作祟的凭据。信仰与现实之间,理应划有明确界线。
接着我开始调查关于“梦”的课题。
在现实中遇见芽璃之前,我早已在梦中与她相会。该如何解释这种奇异现象呢?
梦本质上只是语言,影像不过是其附属品……这是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所提出理论的某种诠释。雅克·拉康主张「无意识乃作为一种语言活动(langage)被结构化」,若将此「langage」直译为日语便是「语言」,而梦又是无意识所创造之物,故而梦即等于语言……我本想如此理解,但学术上那似乎并非主流解释,这个「langage」的正确译法应为言语活动而非语言……诸如此类,实际上存在各种见解,但继续调查下去颇有偏离主题之感,于是我决定暂且采用「梦即语言」这项最普遍的说法。我偏爱如此简洁的思考方式,也觉得更贴近自身实际感受,更重要的是与其费时探究正确学说,不如多费心思考自己面临的问题。若此说难以成立,届时再搬出其他理论便是。
……话虽如此,究竟该思考什么,我仍毫无头绪。简直就像在苦苦思索宇宙之谜般。不如说,正因不明就里,才会调查梦为何物这类抽象命题来搪塞问题。
不过作为假设,我想到的是:我在梦中前往佐口澌神社遇见芽璃这位少女,这两者或许都经由「语言」进行了转换。
我在梦中造访的神社,与在梦中相遇的芽璃,作为「语言」乃是相同的。
鸟居、拜殿、净手池、森林、少女、草帽、白色连衣裙……这些要素皆共同存在。
但实际目睹后,发现语言所表征之物存在着种种偏差。佐口澌神社已化作废墟,芽璃戴的草帽是堪称时尚款式的Straw Hat。白色连衣裙也并非梦中那般符号化的存在,而是做工精致的实体。
至于连衣裙,或许是因为我对女孩的连衣裙不甚了解,才会在梦中以程式化的形态呈现吧。
如此说来,我在梦中的确与芽璃相会过,只是在语言转换过程中,外观上出现了些许偏差罢了。
果然,我在梦中见到了芽璃。
……虽说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但这想法实在令人难为情。如此一来,岂不像是在强词夺理地主张自己曾在梦中与芽璃相会吗?我本无此意啊。
此外,还有一点。我总觉得无法解释为何梦中见到的芽璃裸体异常鲜明。那应是超越了语言、更为确凿的存在——或许可称之为某种体验。
只不过,关于此事深入思考,在与芽璃实际相见后的此刻,总令我感到些许愧疚。对本人并未展现的裸体百般思索,恐怕有违道德吧。
之后我又翻阅了关于既视感与错误记忆的书籍,但终究难以认为此类现象曾发生在自己身上。
6
连环猎奇事件的犯人也好,梦中相见少女的缘由也罢,皆毫无头绪的我踏上了归途,回到大石家园。
时刻是17点50分,距晚餐时间尚有四十分钟。一楼的公共区域里,小学一年级的结梨爱正在写平假名练习册,绪途在一旁看着她。小学二年级的朋梦与小学四年级的奈绪正凑在一起操作公用平板电脑观看YouTube视频。俨然一派祥和的黄昏时光。
正当我打开与公共区域相连的厨房冰箱取出牛奶纸盒时,小林檎从二楼的房间下来对我说道:
「哥哥,爸爸说该收拾纸箱了哦」
自入住大石家园三周以来,小林檎便开始称呼我为哥哥。
「纸箱?」我反问。
「就是搬家用的纸箱嘛。你还没整理吧」小林檎从冰箱取出可尔必思倒入杯中。「周一是纸箱回收日,说是希望在那之前收拾好」
「这样」
先前居住地每逢资源垃圾日都可丢弃纸箱。但佐口澌村没有资源垃圾日,而是区分成了纸箱日、杂志日、旧布日等。各类别的回收日每月仅有一次,所以大石先生所言极是。
那些搬家纸箱因拆解麻烦,我部分原封不动当作收纳箱,部分拆封后便弃于房间角落。于我而言现状并无不便,但确实显得邋遢,既然被提醒了还是老实整理为妙。作为应当成为表率的大哥哥而言亦是如此。
绪途仿佛听闻趣事般悄然而至。
「要帮忙吗?」
她说着浮现出兴致盎然的笑容。今日的绪途梳着编入辫子的马尾发型。三周前还是粉色的发丝,如今已褪成淡金色。这是自然褪色形成的颜色。据说有种褪色后仍能保持时尚感的染发剂,她的发色每日如红叶般变幻却始终保持着美丽色泽,实在奇妙。
「你为何看起来这么开心?」我问道。
「说不定能找到缝的黑历史笔记之类嘛」
「这年头还有写那种笔记的家伙吗」
「当然有啊。眼前摆着笔记本和自动铅笔时,总会想写下一两件羞耻往事——这才是青春期的本性嘛」
「是这么回事吗」
我虽故作糊涂,但其实是写过黑历史笔记。约莫小学四年级时似乎写过。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段时期的记忆模糊不清。自小学五年级夏季起,我的记忆便出现了奇妙的断层。
初中二年级时,我发现了自己的黑历史笔记。虽连书写之事都已遗忘,但无疑是自己的笔迹,更重要的是实际拿在手中时,「这是我写的笔记」的实感强烈袭来。
我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本笔记。内容虽未能直视,但当即决断舍弃确是事实。
虽说已经处理掉了,但「若是黑历史笔记被发现」的想象仍会使人心情低落。突然被勾起这般想象,令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有人愿意帮忙整理行李自然求之不得。我便应允了。
与绪途一同来到我的房间。
沿墙摆放着四个纸箱。呈二乘二的长方形布局,靠里的两个仅拆除了包装,靠外的两个则处于半开封状态充当收纳箱。只需将这些纸箱内的物品取出安置于房间,整理工作便告完成。
我们立即开始作业。绪途一边从纸箱中取出先前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和笔记,一边问道:
「你今天去哪儿了?」
「图书馆」
「诶~」绪途略显意外,「读了什么书?」
我该如何说明呢。「关于佐口澌神社由来的书籍」
绪途露出古怪表情。「佐口澌神社……是建在村子尽头的那座?怎么会想到调查这么不起眼的神社?」
这又是个难以说明的问题。「有个让我产生兴趣的人」
「学校的人?」绪途追问。她虽是家里蹲,却认识佐口澌高中所有同班同学。
「是个叫芽璃的女孩……」
「芽璃?难道是椎田芽璃?」绪途探出身来。
「诶?」她认识芽璃?「啊,是的」
「嗯哼~见到她了?在哪儿?她还好吗?」绪途连珠炮似地问道。
「绪途认识芽璃?」
「嗯。不如说佐口澌高中的同届应该都认识吧。毕竟芽璃读过佐口澌小学嘛。尽管没来高中上学,但学籍应该还保留着。实际状况我就不清楚了」
确实。芽璃曾说过与我同岁。佐口澌村是个小村落,每个年级不到十个孩子,同年级的孩子之间想必交往甚密。
「芽璃是个怎样的孩子?」我问道。
「怎么问这个,莫非是爱?」绪途戏谑地说。
「不是那样」虽然说不清,但或许吧。
「我只知道小学时的芽璃呢。她初中就没来上学了」
「这样」
「她很内向呢。非常怯懦,就算大家一块儿玩也融不进圈子。感觉比我这转校生更难以适应班级。小学生都很直率,对玩不到一块的孩子就不会产生兴趣,所以她就被班级孤立了。反倒是我经常带她参加班级活动呢。那时她特别开心,最后成了好朋友。嗯……说着说着就开始怀念了。不过芽璃后来就不来学校了」
内向。绪途所知的芽璃,似乎与我认识的她略有不同。我认识的芽璃是个无比开朗、略带脱线气质的电波少女。
「她会不会用些自创的词汇?」我问道。
「自创词汇?」
「比如“咩噜噜噜噜”之类的……」
「啊哈哈,那什么呀」
我向她解释了芽璃使用的“咩噜噜噜噜”——“咩噜噜噜噜”代表good,“发噜噜噜噜”则意味着bad,并说明了她经常把“咩噜噜噜噜”挂在嘴边。至于接收到神明电波的说法则按下未表。听完这番描述,绪途放声大笑。
「诶——她以前完全不会开这种玩笑呢」,绪途拭着眼角的泪花说道,「看来是变得开朗了呢。这是好事呀。总之她能有精神就太好了」
「你刚才说芽璃后来就不来学校了……」我追问道。
「是呀」
「果然是因为她父亲那件事的缘故吗?」
我自觉这个问题有些越界。但关于芽璃人格特质的疑问始终萦绕心头,便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原来你也知道芽璃父亲的事啊」绪途睁圆了眼睛,「其实六年前我们调查离奇死亡事件,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芽璃的父亲是受害者之一。不过倒不是出于什么非要解决事件的正义感,只是单纯成为关注契机罢了。毕竟芽璃父亲风评很差,不太受人待见」
「这样」
「但芽璃不去上学,是在她父亲遇害的很久之前哦。我记得大概早了将近半年。芽璃辍学的原因,似乎在那之前就存在了」
「“似乎”是指?」
绪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对我说道:
「这些细节还是直接问本人比较好」
「是发生过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嗯,算是吧」
「这么说反而更在意了,还是告诉我吧」
我不由地想追问下去。既觉得这或许是解开我当下混乱局面的线索,而且即便不是也足够引人好奇。
「唔——但是……」
「学校里大家都知情,只有我不知道对吧?」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反正迟早会传到耳朵里,说出来也没关系吧。我又不会泄露给旁人」
「嗯……也是」绪途仿佛被说服般开口道,「那我就说了。芽璃在小学四年级时,曾用水果刀刺向胸口企图自杀。据说幸好刺得不深,被送医抢救了,这件事当时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我一时失语。这远比想象中更为沉重。
绪途回忆着往事,似乎昔日的情绪再度涌现,激动地说道:
「芽璃原本是由松园女士抚养的。但松园女士过世后,她开始由父亲抚养,之后就不去上学了,最后居然闹出自杀未遂了不是吗?所以大家都猜测问题出在芽璃父亲身上。我本来也不太喜欢那个人。至今我都怀疑那家伙是不是对芽璃动过手」
绪途用锐利的眼神瞪视着空中。她对可能导致芽璃自杀未遂的那个父亲,至今仍怀着怒意。
随后绪途稍恢复冷静说道:
「不过既然人都已经不在了,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而且听缝说,芽璃现在变得很开朗了对吧?那就……挺好的。人生本就是跨越种种艰辛的过程啊」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服自己。接着又用轻快的口吻对我说:
「我突然想见见芽璃了。改天我们三个一起玩吧」
我应了声好。
然后重新开始整理行李。
我将绪途取出的教科书类物品安置在房间合适位置,脑中回响着她方才的话语:
——是由松园女士抚养的。
看来松园志乃并非芽璃的血缘祖母。虽然觉得年龄差得是有点多,原来是养祖母。
继而我想起昨日芽璃说过的话:
——爸爸和其他六个人,全都被佐口澌神杀害了。
我曾思索芽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受父亲被杀的事实。既自称能与佐口澌神对话,又断言是佐口澌神杀害了父亲——这种矛盾在芽璃心中究竟如何调和?按理说即便是神明,也不会想与杀父仇人正常交谈才对。
但……或许芽璃对于父亲被杀一事,单纯感到欣喜也未可知。因此在她心中,坚信父亲被佐口澌神所杀与同佐口澌神对话获得的喜悦,或许并不矛盾。
这只是恶意揣测。是掺杂道听途说与假设的臆想。不该再继续深入这个念头了。
但即便是我——当伯父伯母因无差别杀人而被杀害时,我并没有流泪。他们是无私地以纯粹人道主义立场抚养无依无靠的我的人。我认为他们是高尚的人,也心怀尊敬。但终究格格不入,既无法敞开心扉,在葬礼上也流不出眼泪。虽然对残忍的无差别杀人犯怀有愤怒,但那也不过是世俗程度的怒火,并未伴随当事人应有的激烈情绪。
子女对父母的情感,难道不也是这种程度吗?抑或这些想法,不过是我对自身薄情之处的自我正当化?
或许是因为一直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我竟没注意到绪途偷懒停下整理,正偷偷胡闹。
她从我的纸箱里抽出一本笔记簿翻阅着。
哗啦哗啦翻动着封皮写着『四年二班 川上缝』的涂鸦本,她不快地皱起眉头。似乎是读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内容,显得十分反胃。
看到那泛黄的封面,我猛然惊觉。
那是应该早已丢弃了的黑历史笔记。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记得处理掉了,而且本来打包纸箱的人就是我。我根本不记得放过这本笔记。这本笔记的存在,在多重意义上都极不寻常。
绪途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朝我露出一个想回以笑容却笑不出来的微妙表情。
她原本大概是想开玩笑吧。比如以『原来缝还写过这种笔记啊。哈哈哈』『快还给我啦——』这样的氛围。
但笔记本上记载的内容似乎远超想象地令人不适,让她无法这样轻松应对。
或许她以为至少共享所见内容能稍微缓和气氛。
绪途翻开笔记本,向我展示其中一页绘画。
上面画着若干具尸体。虽是拙劣的画功,但都能看出是尸体。或许是想表现全身腐烂的状态,轮廓模糊不清,眼球凸出,空洞的眼窝淌着鲜血。嘴角还流淌着不明液体。画这幅画的人,恐怕对人类的尸体并没有太多认知。完全是凭想象绘制的、如同拙劣漫画般的图画。但透着种诡异的生动感,令观者心生不适。
「喂……这幅画,是不是有点瘆人?」
绪途说道。我深有同感。比起笔记被看到的羞耻,更多的是因让她看到诡异内容而产生的愧疚。
「对不起,绪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笔记会在这里」我说道,「明明应该已经扔掉了,我也不记得打包过,甚至根本不怎么记得画过——」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察觉到这幅画的异常之处。
乍看之下,这不过是画了四具尸体的图画。只是轮廓模糊、正在腐烂的尸体在那排列着。
但仔细看去,这些尸体的下半身是相连的。四具上半身从躯干处粘合,共享着同一个下半身。
由于画功稚拙未能立刻察觉,但一旦明白怎么看就只能看出这个形态。作画者意图描绘的是四具尸体相连的特殊尸骸。
这尸骸酷似某种神话生物。
——刻耳柏洛斯。
与连环猎奇事件中,第一次事件尸体的形态惊人地相似。
绪途此刻似乎也察觉到这点,瞪大双眼凝视着仍朝向我的涂鸦本。
……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不明白为何竟会发生这种事。
但发生之事确凿无疑。证据正横亘在我与绪途之间,炫耀般地展示着泛黄洋纸上稚拙的图画。
沉默的雾霭浓重弥漫,几乎令人窒息。无法用常识解释的现象,正清晰地发生在眼前。
第一起事件的预言,竟描绘于小学时期的我的涂鸦本上。

第三章 不祥的往事
1
我们愕然良久,只是怔怔注视着笔记上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画作。我与绪途都心知肚明——这幅尸体的形态与第一起事件的死者何其相似。甚至无需详细讨论。
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后,绪途才开口:
「这是缝画的对吧?」
语气像是为了确认而发问。我点了点头。
「……嗯。绝对不会错。这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画的」
记忆角落确实存留着绘制此画的片段。虽是缺乏前后文联系的破碎记忆,但确有其事。况且从笔触便能判断是否出自己手——那是人生某个时期日日凝视的笔迹,绝无可能认错。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那是令人神经紧绷的沉寂。
最终绪途试图化解紧张,挤出一声干笑。
不知这笑声是否奏效,她继续说道:
「只是巧合啦」
我正想说“真是如此吗”,却未能顺利组织语言。
「嗯,不过是小学时画的图碰巧与鬼越川发现的尸体相似罢了」绪途说道,「要么就是……说不定缝其实知道那件事?」
「我?」
「对啊。你只是完全忘记了,其实你早就知道佐口澌村的事件」绪途语速加快,「黄金时段的电视报道会温和处理,但深夜新闻有时会原貌播出,还有刊登案件的周刊杂志和网络文章呢。你是不是看了那些发挥想象力,才画出这副尸体画的?」
「…………」
我不禁怀疑果真如此吗?若当真仅止于此,为何此刻胸中会涌起这般战栗?总觉得在绪途翻开画着尸体那页的瞬间,我们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但绪途似乎凭自己的说法说服了自己。她恢复平常语气说道:
「说到底,就算画作吻合又能说明什么?这种事不过是从大量信息中专门挑出吻合的部分,宣称预言命中罢了。和算命师、骗子预言家是一路货色。那些人总是事先抛出大量预言,事后只宣传命中的部分不是吗?这个笔记本要是翻开其他页面,肯定画着完全无关的内容,让人只想说『什么嘛」」
说着她便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页也画着尸体。
那是用浓重线条勾勒出清晰轮廓的尸体画作。与前页不同线条浓黑,或许意在表现尸体尚未腐败。画功依旧稚拙,体型描绘也不准确,完全看不出学过人体绘画的痕迹。然而却透着诡异的生动感,具有某种冲击力。
画中有两具尸体。一具腹部被剖开,露出空空如也的内腔。旁边并排躺着另一具给人以同伴印象的尸体,这幅则相反——腹部鼓胀得夸张,采用近乎变形的夸张画法表现饱腹状态。但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空洞瞪着,嘴角垂下一道血痕。
我想起第二起事件。那起案件中,受害者腹部被啃食一空失去内脏。而加害者因吞食受害者内脏,最终因暴食导致胃破裂身亡。恰与涂鸦本上这两具尸体画作如出一辙:一具因腹中空空而死,一具因腹中饱胀而亡。
我倒抽一口冷气。若只有第一幅画,或许还能如绪途所言归为巧合。但连续两幅出现,只能认为其中必有玄机。
我们长久凝视着那幅生动的画作。其间我拼命思索能否找到坚持“这幅画与第二起事件无关”的论据。
当然若站在怀疑论立场,总能想出否定理由。说到底我小学绘制此画时第二起事件尚未发生。按常理根本不可能存在关联。但纵使罗列这些常识,我自觉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因为我们早已偏离了常识所能适用的领域。
绪途翻开了下一页。
又是尸体画作。
已经……无需详细说明了吧。那一页描绘着这样一具尸骸:如同汉塞尔与格蕾特般在脚边洒满无数小刀与肉片蹒跚前行,最终力竭身亡的姿态。尸体仰倒在碗状山麓之下。
这幅画表现的内容显而易见。正是第三起事件中一边行走一边凌迟自身的野木由伽理小姐。
至此,佐口澌村发生的三起怪死事件尸体画作已全部集齐。
三幅无一例外,都像是知晓案件详情后绘制的作品。画中尸体的所有细节都与实际尸体完全吻合。即便是随意描绘的尸体图,也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地契合这些离奇细节。
绪途按住胸口,用沙哑的声音问我:
「真的……是你小学时画的吗?」
“真的”二字咬得格外重。我答道:
「我想是的……绪途你想说什么?」
「不,其实我在想,如果这些画是你最近画的,为了吓唬我才故意塞进涂鸦本里,事情反而更好理解」
「我也宁愿事实如此啊」
至少能确定绝非近期所作。我尚未开始整理行李,根本不知道这本笔记在箱子里。
况且封皮既然写着『四年二班』,自然应当认定这些画作绘制于小学四年级时期。
看完三幅画后,有个疑问无论如何都在意起来——
这本笔记是否存在第四幅及之后的画作?若果真存在,那便是对连环猎奇事件的预言。
倘若今后发生如预言所示的命案,则说明这本笔记因某种缘由与系列事件相关;若预言落空,则三幅画作不过偶然与事件吻合……虽严格来说未必如此,但至少能如此说服自己。
绪途似乎也与我想法相近。她先与我交换眼神,随后以谨慎的动作翻过页。
又是尸体画作。
画面中描绘着两具尸体。二者皆瞪大双眼呈仁王立姿,将利刃刺入对方胸膛。刀刃深深没入躯体,似乎正是致死原因。两者都保持着站立姿态死亡,即所谓“弁庆式立往生”的状态。
绪途像是下定决心般翻过下一页。
下一页依然画着尸体。相较之前的画作显得静谧些……当然仅是相对而言,粗犷笔触并未改变。细小花朵在花坛中繁盛绽放,其旁散落着以人类头颅为首的支离破碎的尸块。剩余的躯干被随意塞进花坛下方,仿佛要成为花坛的养分。
「还看下一页吗?」绪途问道。
「看」我答道。
事已至此岂能罢休。绪途自然明白这点,恐怕是想寻求翻页的勇气才发问。
绪途翻过书页。
这一页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描绘尸体的画作。
取而代之的是……哈哈,这蠢得要命的画算什么啊。
笔记本上画着一座城镇。画中的城镇人潮汹涌,但人们眼神空洞,弓背驼腰,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完全就是创作作品中丧尸的姿态。无数丧尸行走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若干尸体。大概是被丧尸杀害的吧。
画作本身已足够诡异,但画纸右上方书写的文字更加离奇。
想必是小学生的我用油性马克笔所书。带着孩童特有的过分认真,却又以极不协调的笔迹这样写道:
『献上了五具活祭。为了佐口澌神』
……佐口澌神。
看到这行文字的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
为何小学时的我会知晓“佐口澌神”这个名字?这分明是昨日从芽璃口中才初次听闻的神明之名。莫说是佐口澌神,当时的我恐怕连“佐口澌村”这个地名都一无所知吧?
不……仔细想来,小学四年级暑假我曾来过佐口澌村与大石先生相见。故而记得地名倒也不无可能。但当真会联想到将地名与『神』字相连吗?即便当真如此,又岂会特地指名道姓地向素未谋面的神明献上活祭?
献上活祭……迄今为止五页所绘的尸体画作,莫非全是献给佐口澌神的活祭?既然使用了过去式“献上了”,这种解读恐怕是正确的。而最后那幅城镇图想必并非活祭本身,而是描绘献祭结果的画面——小学四年级的我正是在宣称:献上活祭的结果,将导致城镇爆发丧尸潮并屠杀众多生灵。
后续页面再无值得关注的画作。之前的页面也未见引人注目的内容。
合上涂鸦本后,绪途浮现出干涩的笑容:
「……果然还是你最近画的吧?」
她似乎也觉得小学四年级的我写出“佐口澌神”一词实在不合常理。
但我已无余力回答这个问题。绪途见我语塞的模样,似乎也察觉到了答案。
凝重的空气弥漫整个房间。仿佛我所面对的所有灵异事件散发的瘴气,都浓缩在这片空气之中。
匪夷所思的连环猎奇事件……其预言竟记载于小学时期的我的涂鸦本上……笔记还预言了两起命案与一场毁灭……名为佐口澌神的作祟邪神……本应不知晓此名的我却写出了『佐口澌神』的名讳……此外还有绝不能遗忘的一点——在梦中遇见了与芽璃如出一辙的少女……
我们已陷入了复合型的混乱。纷乱的线索相互纠缠,既不知该如何梳理,甚至连最根本的谜题为何都无从知晓。
为收拾事态,必须将每个疑点逐一厘清。或许是抱着这般想法,绪途以分类员般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首先说说,为什么要画这些画?」
没错。是该从解决这个疑问开始。
但即便被问及缘由,我也全然不明。仿佛被“不知道”这三个字附身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纵使勉强回忆,脑中浮现的也只有如阴极射线管电视机上映出的黑白噪点般的影像。无法顺利接收记忆断层彼端的信号。
「我不记得了」我答道。
「为什么不记得?」绪途带着情绪化的声调追问,似乎对我暧昧不清的态度感到焦躁。
「小学五年级夏季左右的记忆,我存在着奇妙的断层」我解释道,「之后的事情倒还算记得清楚,但小学五年级夏天之前的记忆很难追溯。个中缘由我自己也不明白」
绪途似乎本想就我的记忆断层追问什么。
但最终决定暂且搁置。她焦躁地咬住嘴唇后说道:
「但画了这些画是确凿无疑的吧?」
「嗯,绝对不会错」我明确答道。仿佛为了弥补先前回答的含糊,特意加重了语气,「虽然说来古怪,但唯独作画时的记忆异常清晰。我能回忆起在白纸涂鸦本上挥动自动铅笔时指尖舒适的触感,圆满完成时的成就感也记忆犹新。虽不知具体经过,但我认为这些画确系出自我手」
「可是缝不像会画这种画的性格啊?」绪途问道,「我认识的小学时代的你……虽然只是到小学二年级为止,但也实在不像会以画尸体为乐的人。虽说小学二年级和四年级性格不同也是常理,但和高中二年级的你也是判若两人」
「关于这点,我也觉得意外」我坦言,「我确实朋友不多,是游离于班级圈子之外的人,但仍记得与寥寥几位朋友玩耍的快乐时光,印象中并未过着多么抑郁的日常生活。这样的自己竟以描绘尸体为乐,果然还是令人意外。不过小学生本就容易有出格举动,倒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绪途将涂鸦本凑近脸庞,重新检视那些画作。
但检视结果似乎并未带来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或许是想从多角度瓦解谜团,绪途换了个切入点提问:
「『为了佐口澌神』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来村子前就知道这位神明的名讳?」
“佐口澌神”之名出现在涂鸦本上的事实,正是最令我困扰的疑点之一。
「既然写出来了,应该就是知道吧」遗憾的是我只能如此回答,「我小学四年级暑假曾随父亲来过佐口澌村。所以对地名应该有印象」
「这样啊」绪途应道。那语气仿佛是将写有此事实的备忘录暂时用图钉固定在软木板上。
我忽然心生一念:莫非小学四年级造访佐口澌村时,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变故?
而正是当时的遭遇,将“佐口澌神”这个词汇刻入我的脑海,成为绘制这些画作的契机?由于对当时记忆所剩无几,逻辑上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我竭力试图回忆起当年造访佐口澌村的情形。
但依旧只能浮现零碎片段。尽是些如被碎纸机处理过的纸屑般、连是否属于当年都无法确定的破碎记忆。
森林……溪流……白衣……眩目日光……蝉鸣……沥青路……白色厢型车……山道……斑驳阳光……踩断树枝的触感……紫花……无尽新绿……肌肤……汗水……疲惫……足痛……不安……心悸……冰冷……温暖……告别……。
最终我们又陷入沉默。虽试图理清混乱的线团,却不知究竟是解开了纠缠,还是让自己被缠绕得更深。
为打破沉寂我开口道:
「绪途知道“一连串的事件是佐口澌神作祟”这个说法吗?」
我并非真心认同此说。至少在看涂鸦本画作前从未当真。况且即便本子上写着『为了佐口澌神』,也不能断言作祟与连环事件存在关联,顶多只是建立了类比性联系。
但我不禁深思:或许连环事件背后真有佐口澌神作祟?莫非佐口澌神通过电波操纵人们发狂,促使他们犯下杀人或自杀行径?甚至连让我画出这些脱离常轨的画作的,也是佐口澌神所为?
「知道啊」绪途答道。她的语气极其中立,未对此观点置可否。
「从哪听说的?」我追问。难道只是我不知情,其实早已广为流传?
「……嗯,你直接看更快些」
说着她快步下楼。
片刻后折返时,她手中攥着张带有折痕的传单。
绪途展开传单。
这是张看似用Word之类文档软件制作的A4尺寸传单。制作者似乎不谙电脑操作,整体显得极不协调。基本版式虽办公化——大写标题下配小字说明,但为吸引读者注意而任意放大字体、改用红字的效果适得其反,使整体失衡透出可疑气息。
标题赫然写着:
『佐口澌村遭厄神佐口澌诅咒。三起离奇死亡事件皆系佐口澌神作祟。此刻应当复兴佐口澌飨,供养彼之御灵』
我顿时失语。绪途浮现出近乎嗤笑的表情:
「真的……太荒谬了。完全是大人在胡说八道的感觉」
「这传单是什么?投递到这里的?」我问道。
「没错。从去年事件后就以每月一次的频率收到。而且据说有投进佐口澌村所有家庭的信箱。估计是制作者亲自投递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人脑子不太正常吧」
「…………」
「所以连环事件是佐口澌神作祟的说法我早知道。这个说法怎么了?」
我只觉束手无策。被塞了这种传单,反而剥夺了认真探讨佐口澌神作祟话题的机会。
传单右上角印着『天宫大社讲务本厅佐口澌支部长代理 细川博昭』。看来是芽璃祖母曾担任支部长的团体的代理支部长发行的传单。虽然向我讲述佐口澌神作祟的是芽璃,但显然她身边之人也持同样主张。
绪途凝视着传单文字说道:
「不过啊,有次我看着这传单咯咯笑时,被大石先生用严肃的表情告诫过。发行传单的细川先生曾是担任过自治体委员的体面人,大石先生也在自治体会议上与他交谈过。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印刷这种错乱的传单投遍全村信箱,总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是这个意思,我也深有同感。再体面的人也有失常的时候啊」
绪途感慨万千,随后正色道:
「缝该不会真觉得系列事件是佐口澌神作祟引起的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反问。我几乎要顺着话头答出「当然没有」。
但转念一想,此刻掩饰又有何意义?无论旁人如何评价,无论出现多少可疑传单,我确实将系列事件与佐口澌神作祟联系在了一起。至少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
「其实,确实有点这么想」
我鼓起勇气承认道。
「真的假的」绪途直白回应,随后又重复道,「真的假的真的假的……但说实话,我偶尔也会怀疑是否真有其事。毕竟若非“那种情况”就根本解释不通。倒不一定非是作祟,只要是“那种情况”……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明白」我答道。她是指连环事件中介入了我们认知之外的某种存在吧。正因为抱有相同疑虑,我完全理解绪途的未尽之言。
「所以啊……无论是否作祟,我觉得应该保持灵活思维」
绪途字斟句酌地说道。
就在这时。我的智能手机响起LINE提示音。
若在平常谈话中收到LINE消息,我多半会不予理会继续对话。但此刻我们的谈话本就断断续续,我便自然地从口袋掏出手机查看屏幕。
是芽璃发来的LINE。内容如下:
『时隔七年,佐口澌飨决定重启了!
经过支部人员商讨,终于决定为佐口澌神举办法事!
这样佐口澌神就不会再作祟啦!
太好啦!』
说来诡异…………读完芽璃的消息,我竟感到一阵安心。
我本自认绝不迷信任何超自然现象,关于佐口澌神作祟之事也不过是稍有动摇。
尽管如此,得知将举行祭祀佐口澌神的仪式,我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可靠感。
或许是因为暗自怀抱着朦胧期待——希望这些莫名奇妙的异常现象,能以同样莫名的方式得到解决。
我也将芽璃的消息给绪途看了。
于是绪途也露出安心的神色,随即又因自己的安心反应显得困惑,呈现出微妙的矛盾状态。我们二人读完芽璃的消息后,都不知该将心安放何处。
经过一段整理思绪的沉默,绪途开口道:
「也罢…………要真能消除作祟,那再好不过」语气虽带着无奈,但先前充斥她声线的紧张感已稍有缓和,「不过至少该解开涂鸦本的谜团。暂且不论与连环事件的关系,我觉得有必要厘清你绘制这些画作的契机」
我点头称是。绪途所言极是。作祟也好法事也罢,这些精神领域的事务就交给佐口澌神社相关人员处理,我们应当专注于现实层面的问题。
归根结底,关键在于为何涂鸦本上会出现这些画作。暂且抛开其他种种,小学四年级的我痴迷于描绘诡异尸体确是事实。我们决定回归这个原点,开始解谜。
我们重新投入纸箱的整理工作。
那本画着诡异图画的『四年二班』涂鸦本,被我藏进了书桌最底层抽屉的最深处。
2
翌日周六,趁着午后自由时间,绪途来到我的房间。
她身着印有英文字母的白色长T恤,搭配一条设计独特的短裤——皮革腰带垂落下来,缠绕在腿上便可化作吊带袜环。
「关于那本涂鸦本」绪途开门见山道。
「嗯」我应声。
「你说小学五年级夏天左右记忆出现断层对吧?」
「是啊」
「你说过小学四年级时『印象中并未过着抑郁的日常生活』『所以对自己以画尸体为乐感到意外』,但这或许只是遗忘所致,实际上可能那是处于极度不幸的状态?」
「会吗」我答道。理论上虽不无可能,但假设自己曾活在巨大不幸中实在难以接受。
「当然可能」绪途断言道。她似乎决心说服我,语气十分笃定「据说对童年记忆模糊的人,往往在那个时期经历过痛苦。虽非绝对,但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在之前的设施时,就有孩子对来之前的事记忆模糊,严重的甚至实际遭受过虐待,却沉浸在『妈妈很温柔还教我做菜』之类的虚构回忆里。更何况我自己也对和母亲同住时期的事记不清……所以缝既然说对小学五年级之前的记忆缺失,说不定在那之前的某个时间点遭遇过什么痛苦经历?」
我思索片刻后表示或许如此。虽不知正确与否,但总比漫无边际地苦恼更可能得出建设性结论。
「缝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绪途问道,「比如那件事造成了巨大冲击……」
「小学五年级七月」我回答,「父亲去世的时间点与我记忆开始清晰的时期重合。对转学后的小学生活也记得很清楚」
「这样啊」绪途沉吟道。
「……但若是因为我父亲去世的冲击,反而最难回忆起当时的事才对。我觉得反而最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那就是说如果存在诱因,应该发生在你父亲去世之前」
「这种情况下所谓的『诱因』究竟指什么?」
「唔……像是遭遇霸凌、被父亲忽视、被路过的性犯罪者侵犯身体之类……」
我耸了耸肩。这些在我的记忆中都毫无痕迹。
但若以“经历过后遗忘”为前提,任何情况都可能成立。况且我的记忆本就存在断层,根本无法挺起胸膛断言「绝无此事」。这简直成了无法证伪的恶魔证明。
「总之,我们先来查明小学时期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绪途轻轻握拳向前伸出。
「哦——」我也配合地伸出拳头,「有什么方法吗?」
「交给名侦探我吧」绪途挺起胸膛。她何时成了名侦探?「首先向大石石打听你来佐口澌村时的情况。这样或许能弄清你画那些诡异图画的原因」
「也是」我表示赞同。
「另外,从旁观者角度判断是否抑郁总该能得到些信息吧?毕竟大石石可是育儿专家」
确实,大石先生长期从事儿童养护工作。我也很想了解他当年是如何看待我的。
晚餐时间到了。当日主食是那不勒斯意面,辅以味噌汤和若干常备小菜。
我向大石先生询问小学四年级时的我是个怎样的孩子。最初先提出概括性问题,打算逐步深入核心。
大石先生眯起眼睛仿佛陷入回忆般说道:
「缝君啊,是个看起来挺聪明的孩子呢。虽然文静,但总觉得在思考各种事情……」
总觉得他是在用委婉的方式表达「感觉性格阴郁」,但我没有说出口。
至少表面看来似乎没有异常之处。我接着问道:
「在佐口澌村暂居期间,我身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时大石先生像是想到绝佳话题般加重了语气:
「有啊」他睁大眼睛说,「你曾经走丢过」
「走丢?」
「嗯。稍不注意就不见踪影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大概找了有三十分钟吧。因为是在山附近,要是进山可就危险了,我和川上……你父亲当时慌慌张张地到处寻找呢」
诶,居然发生过这种事。「最后找到了吗?」
「嗯。与其说是找到,不如说是你自己去了某个地方又独自回来了。回过神来发现你已经回到车旁了」
「那时的我有什么异常状况吗?」
「有啊」大石先生说着露出恍然想起的神情,「你当时浑身湿透了呢」
「为什么会浑身湿透?」
「你说掉进河里了。果然还是进山了吧」随后大石先生皱起眉头,「不过呢……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说是掉进河里,你却毫发无伤,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但想详细询问经过时,你就满脸通红地说不想回答。总之看到你没受伤,我和川上都松了口气」
在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发生的事与画那些画有关联吗……虽然这么推断可能太武断,但我忍不住将两者直接联系起来。
大石先生咔嚓咔嚓地嚼着腌菜说道:
「还有……现在回想起来,掉进河之后的你变得特别沉默呢。总是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
我一边在脑中反复回味大石先生的话,一边暧昧地点点头。
啊对了,这件事也得问问。
「在大石先生看来,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是自己问的,但觉得这问题问得多余。即使记忆模糊,关于父亲的事总归还是记得的。不过至少可以借此否定绪途提到的忽视说。
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个理性的人。凡事都要讲求道理,所以和爱讲理的我很合得来。或许正是被这样的父亲抚养长大,才造就了如今的我这样的性格。
但另一方面,他总给人种被与理性相矛盾的汹涌情感所摆布的印象。虽然尽量不让我看到那一面,但偶尔,大概每三个月一次,会毫无道理地勃然大怒。那时父亲会彻底发怒,而我必定会哭。不过除了这些例外,基本上算是个好父亲。
大石先生说我父亲很温柔,很重视我。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觉得提出这种问题得到这种回答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要举缺点的话会是哪些方面呢?」
我试着问了稍带刁难意味的问题。大石先生便苦笑着说:
「酒量差吧。稍微喝点就醉。不过我也一样」
我也跟着露出讨好的笑容。
翌日周日,我和绪途前往东京的上野站。
是为了找我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打听消息。
绪途昨晚通过SNS联系了我所有的同班同学。据说用的是她直到小学三年级都和我同校这个借口。
其中找到一个愿意详谈且明天能见面的女生,于是我们决定前去赴约。
那天,绪途身穿带蕾丝领的黑色外套,下着裙摆如有裙撑般蓬起的白色荷叶边裙。脚上穿着厚实的白色中筒袜,配一双红色匡威运动鞋。
我们从石丘站搭乘慢车前往上野站。即便坐在她身旁,我也能感受到众多视线聚焦在绪途身上。想必是因为她本人可爱,衣着又醒目吧。特别是关于服装方面,通过近一个月的停留,我已了解到石丘市的人们在这方面相当保守狭隘。绪途被人注视的紧张感也传递给了我。
随着逐渐接近东京,投来的视线逐渐减少,绪途的紧张也慢慢缓解。
不知不觉间,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拥挤的楼群、密密麻麻的住宅区,以及车辆川流不息的弧形道路。这对我而言是熟悉的故乡风景,但望着车外的绪途似乎也怀有类似的情感。东京的街景,或许能让与此地渊源不深的人也产生乡愁之情吧。
抵达上野站。已再无人对绪途投以异样目光。
我们走进约好见面的站前咖啡馆。虽是连锁店但装潢略显高档,我和绪途被引到桌位。
座位上早已坐着一位女孩——白井未毬。据说她小学四年级和五年级时都与我同班。而且当提到川上缝这个名字时,她最先回复了「想见面」。由此看来她应该与我有过不少交集,但一如既往,我完全不记得她。
见面发现,白井未毬是个容貌独特的女孩。发型虽是双麻花辫,却大胆地将侧面与后颈发丝削短,造型别出心裁。稍显上挑的核桃形眼眸,搭配细弯眉,带着异域风情。头小四肢修长,有着时装模特般的体型。身穿的灰色荷叶边连衣裙也十分合衬。
即便看到本人,我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觉得她像是会留在我记忆角落的那种女孩。再加上我能记得緒途这点来看,我是个对于游离于班级圈子之外的人……简单来说,我总觉得越是奇怪的女孩子,我印象就越深刻。她就有这种特质。
相互问候时,她发出雀跃的欢呼,为我们重逢而欣喜。
绪途先讲述了我们重逢的经过。她生动地描述了这个奇迹:东京小学的同班同学,竟在茨城的儿童养护之家相遇。白井同学说着「这简直就是命运呢!」,开心地随声附和。
等到我的混合三明治与咖啡、绪途的奶油蛋糕与拿铁、白井同学的松饼与香蕉汁送上来时,绪途切入了正题。
「他好像失去记忆了呢」
「记忆?」白井同学反问道。
「嗯。虽然像是漫画剧情,但缝似乎没有小学五年级之前的记忆。也就是说,他几乎不记得未毬酱就读过、我也待到小学三年级的世田谷区那所小学的事了」
「诶——居然有这种事」白井同学睁圆了眼睛。
「四年级到五年级时的缝是什么样子?」绪途问道,「我们就是来问这个的」
「呃——该怎么形容呢……」白井同学为难地皱起眉头,「既然真的忘了,我照实说就可以吧?」
「嗯,是的」绪途答道。
「不会说什么“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吧?」
「啊哈哈,不会的」我笑道。
「我想应该没有……缝有没有被欺凌过?」绪途询问道。
「欺凌?」白井同学反问。
「嗯。不是说痛苦的经历会让记忆模糊吗?所以我们猜测,或许当时缝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欺凌啊」白井同学抱起双臂,「唔……该怎么说明呢。欺凌……算不算是欺凌呢——」
白井同学开始蹙眉沉思起来。我内心暗自惊讶。因为「欺凌」只是绪途暂且列入考虑的临时假设之一。然而白井同学却对「欺凌」这个词本身似乎心里有数。难道我真的曾被欺凌过吗?
最终白井同学开口道:
「好吧,既然你们问了。川上君啊,曾经用金属球棒揍得不成人形呢」
我顿时哑口无言。绪途慌忙反问。
「用金属球棒……是说缝曾经遭受过这种欺凌吗?」
白井同学却摇了摇头。
「不对哦……是川上君用金属球棒,把同班同学揍得不成人形」
白井同学将松饼上的樱桃送入口中,吐出果核后,她开始讲述小学五年级时发生的事。
3
那起事件发生在小学五年级的五月十日。
黄金周结束后,川上缝不知为何开始随身携带装有金属球棒的球棒套。据说他声称「放学后要练习棒球」,但他并未加入任何少年棒球队,说白了这行为相当可疑。
不过班上确实有参加少年棒球的学生,训练日都会背着球棒套来上学,所以这个举动并不算特别醒目。只是这仍被视为问题行为之一,曾在教职工会议上被讨论过。
事件发生在午后阳光倾泻的橙黄色教室里。
白井同学突然听到教室后方传来惨叫。回头望向后排座位时,只见一个男孩蜷缩着身子,按住肩膀哭得满脸通红。
旁边站着手持金属球棒的川上缝。他面无表情,但嘴角却浮现着渗着优越感的微笑。在任何人眼中,都明显是他殴打了那个男生。
川上缝似乎毫不在意引人注目,高举金属球棒,毫不犹豫地挥下第二击。
如同击打沙袋般的沉闷声响响起,被殴打的男生身体像弓一样反仰痉挛,口吐白沫不再动弹。
川上缝对着不再动弹的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挥下球棒。那动作宛如农夫挥锄般,带着某种毫无感情的冷酷。
在此期间,包括老师在内的全班学生都发不出声音。恐惧笼罩着教室——若是发出声音,下一个被打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川上缝尽情殴打完那个男孩后,走向他右侧隔两个座位前的男生座位。
对着因恐惧而僵住的那个孩子,川上缝毫不迟疑地挥动金属球棒。
大概是瞄准了头部吧。但由于那孩子瞬间躲闪,球棒击中了男生的肩膀。伴随着沉闷的声响,男生漏出痛苦的呻吟。
川上缝再次挥动球棒。这次击中了椅子,发出尖锐的金属撞击声。
随着这个声响,教室越过了某个临界点。一直沉默的孩子们同时发出尖叫,在恐慌中试图逃出教室。
无数孩子试图从仅有的两扇门逃离,自然造成了严重拥堵。争先恐后的孩子们推挤成一团,队伍流动不时陷入停滞。
逃亡的队伍迟迟难以向前推进。教师只是躲在讲桌后发抖,完全派不上用场。
在白井同学身后,数名男生沦为金属球棒的牺牲品,遭受着痛殴。令人不适的声响反复响起,每一声都让白井同学的心口阵阵发紧。
最终全员撤离教室,花费了约两分钟时间。
在这期间,川上缝对事先锁定好的男生们实施了近乎完美的私刑。
被川上缝送进医院的男生共六人。六人全部遭受包含骨折在内的重伤。一人出现严重的韧带断裂。一人多处肋骨复杂性骨折并伴有肺挫伤。一人脊髓受损,直至高中二年级的现在仍无法行走。六人中有两人因创伤后应激障碍至今仍在接受心理治疗。这就是白井同学所知的、小学五年级的我所引发事件的全部经过。
白井同学流畅地叙述着这一切,说完所有经过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但听完时,先前轻松的氛围早已消散,神经紧绷得发痛。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锉刀般磨损着我的心。
绪途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这是真的吗?不是编的故事吧?」
白井同学舀起松饼上的冰淇淋,开口说道。
「是真的啦。我哪能编得出这么复杂的谎话。虽然刚才说什么脊髓受损不能走路之类的话显得很了解似的,但其实我这么笨的人,根本不知道脊髓和腿是相连的啊」
我们不由得陷入沉默。而白井同学却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住院的那些人绪途你也都认识哦。菊池君、青木君、小笠原君……」
白井同学流畅地报出六个名字。每听到一个名字,绪途的眼睛就瞪大一分。
这些当然也都是我认识的男生。但我完全不记得他们住过院,更不记得自己曾对他们施暴。
看着我倒吸凉气的模样,白井同学咯咯笑着说:
「诶——真的完全不记得啦??明明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绪途结结巴巴地问:
「那、那未毬酱为什么知道这件事,还说要见缝呢?」
没错,这也是疑问之一。在白井同学眼中,我不应该是她连脸都不想看到的凶暴教室袭击犯吗?
「诶——一般人都会好奇吧?」白井同学轻描淡写地说,「引发事件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周刊杂志也常做这种专题,我觉得这是人类共通的兴趣呀。而且我对川上君的感情很中立,再加上被揍的那六个人我本来就不太喜欢」
我不禁觉得白井同学也有着奇特的感性。如果立场互换,我绝对不想见到自己这样的人。
我移开视线,久久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开始思考刚才听到的一切。
小学五年级时,我用金属球棒殴打了六名同班同学。因为下手极其残忍,六人全部骨折住院,其中一人至今仍因重伤无法行走。尽管引发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身为元凶的我却毫无记忆。即便现在也没有任何回忆起来的迹象……
这很异常。明显很异常。迄今为止,我从未将自己记忆的断层看作多么严重的问题。总觉得忘记些什么这种事,别人或多或少也都会如此。而且实际上,在我所能察觉的范围内,以往的遗忘都仅限于无足轻重的范畴。
但从前天开始,我的记忆明显出现了异常。正是从发现那幅题为『为了佐口澌神』的画作开始。
关于画作,尚且能找到借口。小学时在涂鸦本上的涂鸦,很多人都会忘记吧。但将自己引发的暴力事件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太反常了。即便我会被诊断为健忘症,也完全不会令人意外。
我迫切想要回忆起来。总觉得若能唤醒记忆,就还能为自己的正常性辩护几分……当然这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想法,我恐怕早已无法摆脱异常的指责了。
无论如何都需要了解更多事件细节。我问道:
「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
白井同学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好呀——」
为了平复心情,我啜饮一口咖啡后问道:
「在白井同学看来,当时的我是怎样的?」
白井同学十指交叠,双眼发亮地说:
「很可爱呢!在男生中个子矮矮的,让人想摸摸头。真没想到现在能长这么高啊」她抬起视线打量我的头顶,「不过呢,确实给人毛骨悚然的印象。总是脱离班级圈子显得格格不入,还在涂鸦本上画些奇怪的画,再加上老是喃喃自语,一个人莫名其妙发笑。超瘆人的!」
旁边的绪途噗嗤笑出声来。我感到无地自容。
「缝原来是这种角色吗?」绪途忍俊不禁地问。
「直到小学四年级暑假前,都还是个普通孩子呢。但暑假结束后就突然变得话少,不敢与人对视,渐渐古怪起来……」
说到小学四年级暑假,正是我去佐口澌村的时候。果然在那时,发生了某种改变我人格的事情吗?
「为什么我要对那六人动用私刑呢?」
问出口后才觉得荒唐。施暴者明明是自己,却用这么事不关己的语气发问。
只是我对白井同学提到的那六人,确实没有任何特别的怨恨记忆。终究还是需要寻找思考的线索。
「听说呢,他好像是被欺凌了……像是被藏东西、被无视、被半开玩笑地施暴、课本被涂鸦之类的……似乎遭遇了这些事。不过嘛,川上君本来就阴森森的,又脱离集体……这么说可能太直白了,但听到你被欺凌时我倒没觉得意外」
排挤脱离集体的人,对小学生来说算是常见行为吧。暂且不论对错。
「但是呢,菊池他们其实也没有特别恶劣地欺凌川上君。也就是说,并没有发展到动用私刑或脱衣服这种漫画式的欺凌程度」白井同学继续说道,「以我的感觉来看,菊池他们也不是能做出那种过分事情的人。川上君觉得呢?」
「由我来回答很奇怪,但我记忆中的菊池他们也是这样的」
我所记得的他们,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活泼小学生团体。
「没错。所以川上君为何会实施如此残酷的报复,最终也没人明白」白井同学说道,「虽然最后归结为欺凌所致,但总觉得这个结论太老套又敷衍,带着种“就这么定了吧”的放弃感。所以要准确回答刚才的问题,应该是『不知道」吧」
确实,「菊池他们的欺凌是原因」这个结论显得过于仓促。应该还有一两个更深层的理由才对。
我咬了一口混合三明治后问道:
「这件事没有闹到警察介入吗?」
「当然有啦」白井同学回答,「我记得小学门口停着警车,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川上君也被控制了,应该直接接受了案情询问吧。未满十四岁的儿童没有刑事责任能力,虽然不会构成刑事案件,但进行了不公开的少年审判。具体下达了什么处分,我就不清楚了」
「只有缝自己知道呢」绪途插嘴道,语气里带着调侃失忆的我的意味。
若是成年人会是绝对难逃实刑的案件,但当时我才十一岁。
想必是考虑到年龄因素,最终被判保护观察处分吧。
白井同学说事件发生在五月十日。同年七月父亲去世,我被伯父伯母收养。那个月我就转学到了伯父家附近的小学。既然能转学,就说明我没有被送进儿童自立支援设施或少年院。虽然我的记忆不可靠,但这点逻辑推理还是能明白的。
「我能说的就这些啦」白井同学说着,又开玩笑地补充:「有参考价值吗?」
「反而更混乱了」我老实回答。
白井同学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走进咖啡店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咖啡还剩不少,但已经凉了。白井同学吃完了松饼,绪途也解决了奶油蛋糕。我的混合三明治还剩两个,便赶紧塞进嘴里。
正当我鼓着腮帮咀嚼鸡蛋三明治时,绪途问道:
「缝的自言自语都是什么内容啊?」
白井同学用吸管戳着只剩冰块的玻璃杯底说:
「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似的。不是过家家那种玩闹,而是真的像眼前有人一样说着话。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恰到好处地留出倾听对方回应的间隙。还会点头认可,或突然笑出声来。所以我们都传言你是不是在和幽灵说话呢」
我想象着自己对着虚空喃喃自语的模样。坦率地说,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本来自言自语的人就够吓人的了,想到那就是自己,更涌起强烈的不适感。
但话说回来,我可是在失去记忆期间犯下了袭击事件。或许这种令人窒息的想象,早就该坦然接受了吧。
4
从佐口澌村回来后,绪途帮我进行了详细的事实确认。
她通过SNS询问了其他同班同学我引发的那起事件。
讽刺的是,「因为听说刚入住同一个设施的川上君小学时曾引发暴力事件,出于担心就来联系当年的同学了」这个说辞,似乎意外地博得了许多人的同情。就连此前一直搁置回复的同学们,在收到这条追加消息后也纷纷回复了。
校方似乎对我引发的事件下达了封口令。因此可能有些人对关于川上缝的提问难以回应。从这个角度来说,绪途主动提起事件话题,反而让一些人更容易开口了。
综合他们提供的信息,可以确定我实施袭击事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在小学五年级五月十日那天,用金属球棒疯狂殴打了六名同班同学致其住院。
关于菊池等人实施的欺凌内容也得到了确认,大致与白井同学所述一致。欺凌行为确实存在,但是否值得用金属球棒施暴来报复,仍然要打上一个问号。
此外,也弄清了事件未在社会上公开的原因--受害者家长们都不愿将事件公之于众。学校也采取回避报道的姿态,警方也考虑到受害者家属的意愿及未成年加害少年的成长教育,放弃向媒体公布。只要无人泄露信息,少年事件往往就不会扩散。
受害者家长们回避事件报道,恐怕也是因为孩子们毕竟算是欺凌的加害方。"欺凌"这三个字所携带的负面印象太过强烈。如果不仅自己孩子遭受暴力的事实,连其作为欺凌加害者的身份都被留在网络上…….
当然本案中,欺凌与报复的天平完全失衡。但网络言论容易形成偏激观点,不是这种细微道理能控制的。比起承担孩子姓名在负面语境下扩散的风险,不如彻底隐瞒事件本身--反正即便公开,也不可能让十一岁的加害少年赎罪。家长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就这样,六年前的事件被隐匿。连作为加害者的我都忘却事件存在,迎来了高中二年级。
听完绪途的汇报后,我思考了几件事。
大石先生是否知道我的事件?
毫无疑问应该知情。关于入住儿童的重要事项,都会事先由儿童咨询所共享。其中不可能没有我将六人送进医院的恶性事件信息。况且大石先生是父亲友人,很可能直接受过父亲咨询。
像家庭式福利院这类育儿机构,有时也会接收不良少年或日常施暴、爆粗的问题儿童。所以收留我并在必要时进行矫正,对大石先生而言只是寻常业务一环。他对我态度自然,或许也因为习惯了与不良少年相处。当然,最大的理由应该还是因为我是故友之子吧。
想来,每次我和结梨爱、朋梦玩耍时,大石先生必定会在旁陪同。原以为只是看护我带孩子,但现在看来或许是为了在我出现问题时能及时应对。
鼓励我与孩子们玩耍,可能也不是为了让我融入设施,而是作为所谓不良少年矫正计划的一环。试图通过让感性的幼儿与我游玩来培养我的情绪和共情能力……不过想到这一步可能就属于恶意揣测了。
去世的伯父伯母应该也知道我的事件。我和他们始终未能彻底敞开心扉,恐怕也是事件余波所致。毕竟我是用金属球棒将六名同学送进医院的凶犯。无论从多人道的角度试图倾注关爱,本能上总会有无法真心信任的部分。
或许,如果我当时能流泪展现悔改之意,他们可能会同情并给予真正的爱。但我连事件本身都忘却了,反倒显得毛骨悚然吧。
整理完袭击事件的信息后,我和绪途利用学校笔记本的空白页,将小学四年级到五年级期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按时间顺序梳理成表。
为考虑与连环命案的关联,还将佐口澌村发生的事件也纳入年表。
如此回顾才发现,小学四年级到五年级期间确实发生了诸多事情。
首先,芽璃的奶奶松园志乃去世了。包括芽璃在内的佐口澌神神社相关人士认为,这成为佐口澌神作祟的开端,引发了连环命案。虽难以置信,但暂且记录在年表中。
此外,芽璃从小学四年级第一学期开始拒绝上学并企图自杀。抚养她长大的松园志乃去世,可能也是她精神失常的原因之一。
这个暑假期间我暂居佐口澌村。在山中迷路,浑身湿透地归来。虽以落水为由解释,但大石先生对这个回答感到可疑。
自此我的行为开始异常。首先话变少了。逐渐地怪异行径加剧,开始与看不见的对象对话、发笑。
在涂鸦本上绘制题为『为了佐口澌神』的诡异画作也是在这一时期吧。我画了五张尸体的画作,以及被丧尸摧毁的城镇景象。这些画与连环命案的尸体状况惊人相似。
次年二月,发生第一起猎奇事件。在鬼越川的积水潭中发现四具蜡化粘连的男性尸体,其中一人是芽璃的父亲椎田聪。
新学年开始,我升入小学五年级。同年五月十日,我用金属球棒袭击了六名同班同学。
七月父亲离世。他从办公室窗户坠落身亡,当时无人目击。
同月我被伯父伯母收养,转学到伯父家附近的小学。自此我的记忆逐渐清晰。
也简单回顾了小学五年级之后的事。
前年九月二十九日,发生第二起猎奇事件。在雪引山中发现腹部被啃食破裂的尸体,以及因过度吞食内脏而胃破裂死亡的尸体。
去年九月十七日,发生第三起猎奇事件。在桑菜山中发现通过以凌迟方式自杀的女性遗体。
第二、第三起猎奇事件发生的日期,都是农历八月十五日,正值中秋满月之时。
今年的中秋是十月六日。
农历每年会偏移十一天。今年额外设有闰月--类似公历闰日的农历版本--因此在十一天偏移基础上再加一个月,中秋便成了十月六日。
这天也将举行祭奠佐口澌神的佐口澌飨。从芽璃偶尔发来的消息看,准备工作似乎正在稳步推进。
今年会发生第四起命案吗?
倘若发生,涂鸦本上的预言会应验吗?
小学四年级的我所描绘的预言--两人相对而立,将利刃刺入彼此胸膛,以弁庆式立往生的姿势绝命--会成真吗?
在思索这些的过程中,时光悄然流逝。
往返于大石家园、学校与打工处的日子里,平静的日常拭去我的不安,午夜的寂静又将其撩拨。如同将气球吹胀又放气般的焦躁日子持续着。
然后我便迎来了那一天。
十月六日。中秋满月,佐口澌飨之日。
5
那天我睡眠极浅,半夜屡次惊醒。甚至闪过跑去绪途房间讨要布鲁梅纳的念头……当然,若真去了会引发各种问题。
天空泛白时才终于陷入深眠。因此虽错过了早餐时间,但总算积蓄了足够支撑一整天的体力。
我和惯常睡过头的绪途并肩享用了迟来的早餐。菜单是煎蛋、培根、沙拉、味噌汤和白米饭。
公共区域里,年幼的孩子们各自嬉戏。将电视画面切换到新闻频道,边用餐边确认,暂时尚未有恶性事件的报道。
「第四起事件,会发生吗」绪途压低声音避免被其他孩子听见。
「不知道」我回答。
绪途已知晓我小学时犯下的暴力事件。即知道了我是曾在教室挥舞球棒、将六人送进医院却毫无记忆的危险人物。按理说该害怕我、显露戒心、或将我当作危险品对待也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她对待我的态度并未改变。仍如同知晓事件前一般,毫无顾虑地与我交谈。这份心意稍稍缓解了我的不安。
「今天要去看佐口澌飨吗?」绪途问道。她几天前刚染的粉发如同发型模特般色泽均匀。早餐的现在她还穿着睡衣。
「能看吗?」我反问。
隐约觉得这似乎不是对外开放的祭典。因为听过芽璃奶奶的事,我一直以为这是宗教色彩浓厚的仪式。
「能看哦」绪途吸溜着味噌汤回答,「不过不是那种情侣扎堆喧闹的庆典,只是当地老人们聚在一起晃晃悠悠的活动啦。我小学三年级时也跟奶奶去过」
「这样啊」我想起前几日芽璃发来的消息,「对了,芽璃说她也会出场」
「出场?那孩子也长大了啊……」绪途眯起眼睛感慨。
「我们同岁」我忍不住纠正。
「要做什么?跳神乐舞吗?」
「嗯。说是要跳『呼唤之舞』」
「诶--那帮我问问她几点出场?」绪途说,「说实话佐口澌飨挺无聊的。毕竟不是取悦观众的庆典,而是正经的神事。虽然奶奶说比起古早时候已经为参拜者做了不少改进,流程也调整过,但说白了只是微调级别,本质上还是祭祀活动。咱们就挑芽璃出场的时间去吧」
「明白」
「祭典最后会提供杂煮,我记得特别美味。里面糯叽叽的年糕口感超棒。虽然不确定今年还有没有,如果有的话就一起参加,顺便和芽璃叙叙旧吧」
「好啊。我问问有没有餐食」
我在LINE上输入消息时,绪途用带着玩笑意味的撒娇音调呼唤厨房里的大石先生:
「大石石--今天可以去祭典嘛--?」
大石先生得知我们要去的是佐口澌飨后略显犹豫。看来声称佐口澌神作祟的怪文书确实造成了恶劣印象。
但转念一想,佐口澌飨本身本是深受村民喜爱的传统祭典,似乎也没必要特意阻止。
我们正聊着,在公共区域陪幼童玩耍的小林檎啪嗒啪嗒跑过来嚷道:
「祭典!!祭典好棒!我也想去祭典!」
此言一出,幼童们纷纷开始闹着要参加祭典。
大石先生挠了挠头。看来要变成集体出游了。
今年似乎仍有杂煮。芽璃告知她出场时间是16:00至16:30,一个半小时后的18:00开始供应杂煮……我后来才得知,当时芽璃正忙于禊礼与神事,是抽空回复我的。
「那三点半出发吧」
大石先生宣布。最终决定由六个孩子加大石夫妇共八人一同前往祭典。
从早餐后到午餐前,我们六人玩了双六游戏。规则简单却充满博弈与逆转要素,无论幼童还是年长的我们都乐在其中。尽情嬉戏时终于能放空大脑--若独自一人恐怕又会陷入对猎奇事件的胡思乱想。
午餐后绪途来到我房间。她躺在我床上看YouTube视频,我则坐在书桌前看其他视频。
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互相做心理测试。测试显示我是沉溺旧情的类型,奉献精神极高,反社会人格度为零--毫无可信度。
十五点半。
我们乘上大石先生驾驶的白色厢型车,前往参加佐口澌飨。
佐口澌飨的会场位于佐口澌村南部的小型公民馆。
看来祭祀会场并没有使用佐口澌神社。位于村郊的那座神社似乎主要用于信徒们举行的月次祭等宗教色彩更浓厚的活动,并不用于全村规模的庆典活动。我猜想主要是交通不便的缘故吧。
抵达目的地后。
刚打开厢型车的车门,就听见了喧闹的神乐音乐。
公民馆停车场里有一座仅由钢骨结构覆以镀锌铁皮外墙的简易小屋,祭祀活动正在其中进行。小屋有一整面墙是巨大的门扉,此刻完全敞开与外部相连。观众既可以坐在小屋内的座席,也可以从建筑物外侧观赏神乐。
舞庭中有四名男子正在跳神乐舞。他们身着浴衣配裁着袴的装束,还佩戴着胫巾和襷等饰物。四方仅立有忌竹,高处张挂着注连绳。那些注连绳上垂挂着象征鹿、马、鸟居和灯笼的白色剪纸。而舞庭中央悬挂着用五色纸制成的华美天盖。
比想象中更正式的祭祀活动啊--我暗自思忖。正如绪途所言,这并非娱乐性的庆典,而确确实实是神事。说到底连一个摊贩都没有出现,也见不到穿浴衣的情侣。估计也不会有烟花大会吧。
人潮出乎意料地多。即便扣除怪文书事件的影响,佐口澌飨对村民而言果然还是熟悉的传统祭祀。穿着夹克和卫衣的大叔大妈们随意地站在一旁,有些人专注观赏舞蹈,更多人则完全无视表演沉浸在闲聊中--后者似乎占多数。
我们在小屋的座席落座,观赏了片刻四名男子的舞蹈。
但实在枯燥得很。因为这四位表演者似乎始终重复着相同的舞步。仔细观察后发现,他们需要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献上同样的舞蹈,而且每次将扇子切换成御币、或是将御币换成锡杖时,都不得不重复相同的动作。
乐队的演奏虽然交替使用着三音组成的简单旋律,但完全不足以驱散这份无聊。
绪途露出"你看吧"的表情看向这边。我回以苦笑。
小学四年级的奈绪似乎早就腻了,和白怜女士离开了现场。结梨爱也跟着她们走了。
剩下的五人继续观看舞蹈。仔细看来能注意到细微的变化,倒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无所事事了。
没有特别的收尾,仿佛只是既定动作完成般,舞蹈唐突地结束了。观众们零零落落地鼓起掌。
接下来轮到芽璃出场。
不经意望向小屋深处,发现芽璃正不知所措地站着。由于佐口澌飨终究是神事,似乎不会像艺术家演唱会那样郑重其事地安排表演者登场。
她头戴菊花发簪,身着牡丹色羽织,下穿琉璃色切袴。本以为芽璃作为少女会以巫女服亮相,没想到竟是穿着类似和服的神官装束。这身成熟的服饰意外地适合她,或许是有哪位具造型师才华的人为她挑选了相称的布料吧。毕竟和服本就是华美之物。
芽璃发现我和绪途后,嫣然一笑挥手致意,立刻被附近的大人训诫了。
我不禁担忧起来。仿佛产生了守护子女的父母般的心情。在如此庄严的祭祀中,让芽璃这样的电波少女登场真的合适吗?该不会在舞蹈中途突然冒出"咩噜噜噜噜噜"的台词吧。
由于没有司仪主持,芽璃的节目似乎就要毫无预兆地开始,反而更引人注目。
芽璃站到舞庭前,毫不犹豫地结出九个手印。接着竖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在空中划出同样的九字。
看来入场仪式就此完成。芽璃从神官手中接过榊枝,穿过垂挂剪纸的注连绳下方,步入了舞庭。
我瞥见坐在太鼓座的神官轻轻耸了耸肩。似乎『呼唤之舞』即将开始。
咚--长胴太鼓奏响浑厚的音色,与此同时,会场里不绝于耳的闲聊声霎时间寂静下来。
在太鼓余韵回荡的片刻宁静中,响彻起芽璃的祝词:
「谨献榊枝,供奉神明。皎洁月华之下,神气降临,煌煌显灵。谨此奉上御馔御酒,敬请享用--佐口澌明神!」
我大为震撼。
这庄严的祝词实在难以想象是出自娇小的她之口。即便是我这样没有信仰之心的人,也不禁被营造出肃穆的氛围。
周围的大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志乃女士」「大师」之类的称谓。
看来芽璃的举止仪态,令人不禁联想到昔日统领此地信仰的巫女--松园志乃。
芽璃继承了祖母的才能。
芽璃的神乐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落幕。她的表演显然造就了当日最热烈的高潮。
临近十八点时,从小屋深处飘来了诱人的香气。想必是绪途先前提及的杂煮准备就绪了。
随着最后环节『神送』结束,终于迎来神人共食的时刻。
端着盛满杂煮的大托盘的大婶们开始向观众分发塑料碗装的食物。
周围的人们接到便立即享用起来。似乎不需要主办方示意再开动的讲究。于是我也吃了起来。
非常美味。客观而言虽只是普通的杂煮,但年糕个大劲道,以酱油为基底的汤头也鲜香浓郁。
最重要的是,在祭典之夜与交好之人共食的杂煮,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
『--这是重要的神乐。精心传承先人留下的文化遗产,持续保持对佐口澌神的虔诚信仰,方能避免祂的作祟--』
担任祭主的细川先生的致辞无人聆听。周遭的谈笑声反而清晰可闻,于是我也决定不作理会。关于佐口澌神作祟或连环猎奇事件的话题,此刻实在不愿回想。
正吃着鱼糕时,一个女孩出现了。
「咩噜噜晚好~」
是芽璃。她已换下和服,穿着便装。水蓝色针织衫配白色短裤,踩着奶油色运动鞋,十分简约的打扮。
「这什么打招呼方式啊~」
绪途心情愉悦地回应。想必是把「咩噜噜噜噜」和「晚上好」融合而成的问候语。
「绪途酱才是,头发颜色什么情况呀~?」
芽璃也欢快地反问。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绪途的粉发。
二人用雀跃的声音互相庆贺重逢,天真无邪地拥抱在一起。虽然原本关系似乎就好,但祭典的氛围让两人都显得格外兴奋。
「刚才的舞蹈真是太精彩了」我说道。为让芽璃开心又补充:「大家都说想起了你奶奶呢」
「想起是理所当然的呀。毕竟请来的是同一位神明」
芽璃淡然答道。看来她决意要坚守"能与佐口澌神对话"的这个设定。
「芽璃和缝是怎么认识的?」
绪途一边呼呼地吹凉滚烫的年糕一边问道。
「这个嘛,缝第一次见面时就对我说『在梦中见过我』--」
我差点被嘴里的年糕噎住。绪途一脸嫌弃地吐槽:「这什么搭讪套路,也太昭和了吧?」
大人们正在饮酒。虽说是敬神酒,但对酒类似乎没有限制,现场供应着麒麟瓶装啤酒。还能听到醉汉们喧闹的声音。
大石先生似乎也被劝了酒,早已酩酊大醉。倒不是喝得太多,正如他本人所说,是因为酒量太差。他满脸通红,挂着不受控制的笑颜。回程的车应该是由白怜女士来开吧。
「哇~,爸爸居然喝醉了」
小林檎像个青春期少女般,对醉酒这种大叔行径露出嫌弃的表情。
「没关系啦,这种日子喝点也无妨!」
大石先生高声说道。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飘飘然的大石先生,有种目睹珍稀场景的感觉。
接着大石先生开始哼唱「忒忒咧,忒忒咧咧」的旋律。芽璃闻声欣喜道:
「啊,是我的曲子!」
大石先生哼的正是方才芽璃表演的『呼唤之舞』的床神乐旋律。
顺带一提,这个旋律与前几日芽璃所唱「右边左边的 诸位看官呀~」那首歌的曲调相同。也就是说那首歌是『呼唤之舞』的神乐旋律自填词的作品。
「没错哦,就是小芽璃的曲子呢」大石先生说道,「不知怎的听了那首曲子后,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呢」
我完全理解为何会萦绕耳际。毕竟神乐这种音乐,会将相同的旋律反复演奏近三十分钟之久。
大石先生又唱起了「忒忒咧,忒忒咧咧」。小林檎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年幼组的孩子们看着这一幕都笑了。
在喧闹的祭典中,我仰望着夜空中浮现的中秋明月,暗自思忖:
但愿今日不要发生猎奇事件。
虽然不时用手机查看新闻,但目前尚未出现引人注目的事件报道。若能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或许那些离奇的连环事件、佐口澌神的作祟、还有涂鸦本上的画作,全都能当作一场噩梦般逐渐淡忘。
当然即便如此,仍有几件事必须深思。比如是否该去医疗机构检查我的记忆障碍,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昔日犯下的罪孽。特别是后者,我认为需要慎重考量。
但无论要做什么,首先必须让猎奇事件停止。否则神经始终紧绷,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任何问题。
明月在无云的夜空中,如同精巧的工艺品般熠熠生辉。虽然美丽至极,但月亮终究是月亮。它并不具备远古时代人们所迷信的那种咒术力量,至多只能引起潮汐涨落、照亮无灯之处、或是激发某人的诗情罢了。更不可能助长或削弱所谓佐口澌神这种虚构神明的力量。但愿今夜能证明这一点。
不知不觉间芽璃已站在身旁。她眯眼望着月亮,用小鸟啁啾般的声音呢喃:
「咩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又来了,咩噜噜噜噜的」我无奈叹息。
「因为收到了很多开心的电波嘛。好希望缝也能接收到这些电波呢。咩噜噜噜噜噜噜噜噜……」芽璃欢快地说着。
我正欲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咽回了话语。月光映照下的她显得格外纯真妖娆,美得让我看得出了神,实在有些难为情。
她仿佛通过行星般璀璨的眼眸,接收着从月亮发出的电波,将每一道电波解码后欢欣不已。她的唇角漾着天真无邪的微笑。
芽璃再度开口:
「佐口澌神很高兴哦。咩噜噜噜噜噜噜噜…………」
6
午夜零点。
我站在大石家园的厨房里。孩子们早已安睡,厨房隔壁的公共区域也熄了灯。
我用手机确认十月六日已经结束。屏幕上的模拟时钟指针在顶点重合,秒针缓缓掠过十二点位置。
为防万一,我又用手机检索了新闻。还用"佐口澌村"作为关键词进行了公开搜索。果然没有发生猎奇事件。
当然也可能已经发生但尚未报道,或者可能发生在中秋之外的日子。回想起来,第一起事件本就与中秋无关,况且中秋会发生事件不过是芽璃和佐口澌神社人员的说法,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
但无论如何,今天确实在没有发生猎奇事件的情况下平安度过了。
紧绷整日的神经终于放松,身体深处仿佛重新找回了重心。或许是持续紧张的反作用,胸腔弥漫开温暖的感触。继而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实在荒谬可笑,甚至觉得第四起事件原本就不可能发生。
说到底,佐口澌村频发猎奇事件本身,正常想来不过是巧合。七年发生三起就认定为连环事件,仔细想来也是粗糙的划分。虽然离奇事件确实接连发生,但为了解释这种异常而搬出作祟之类更离奇的概念,实在有违奥卡姆剃刀原则。
这么一想顿时轻松许多。我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凉麦茶饮尽,舒展了背脊。
随后将目光投向与厨房相连的公共区域。这两个房间夜间多半会隔开,但今晚隔扇门始终敞开着。
不经意间,我注意到桌上那本结梨爱的平假名练习册还摊开着。
虽然结梨爱已是小学一年级生,却还不会书写平假名。大石先生曾说过,刚来到福利院的孩子由于养育环境的问题,大多学业水平低于同龄人。但只要辅导几年功课,基本都能恢复到平均水平。他还说结梨爱虽然被诊断有发育障碍,但学业滞后相对较轻,很快就能跟上进度。
我下意识地伸手拿起那本练习册。
一边喝着麦茶,一边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册页,端详结梨爱写下的平假名。
从最初的「あ」开始就写错了。看着结梨爱这令人会心一笑的错误,我不禁莞尔。对幼儿来说,「あ」确实很难写呢。她写的「あ」像是把「文」和「の」混合在一起的形状。
「い」也略有偏差。右侧的竖划比左侧的竖划写得更大,这样看起来更接近「り」的写法。
中间有几页倒是写对了。但「ぬ」又出错了--她忘记最后那个圆润的转折,写得和「め」一模一样。毕竟「ぬ」在平假名里也算笔画复杂的,写错也情有可原。
我不由回想自己当年是怎样的。
说来记得我小时候也写不好平假名。因为名字里带着难写的「ぬ」字,在幼儿园每次写名字都会出错挨训。「ぬい」这两个字对幼儿园孩子来说确实太难了。
当时把 "ぬい"错写成什么样了呢?
印象中,似乎和结梨爱犯了同样的错误。
把「ぬ」写成「め」--
又把「い」写成「り」。
因为不会写「ぬい」这两个字--
我总是在写名字的地方写成「めり」。
……めり。
芽璃。
椎名芽璃?
ぬい(缝)就是めり(芽璃)?
一阵刺痛窜过太阳穴。能清晰地感受到大脑某处正被强烈刺激着。
紧接着,从记忆浊流的最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开始缓缓漂浮上升。
没错。我曾无数次把自己的名字错写成「めり」。所以周围的大人们看到我的字时,总会说「又写成めり了」「今天也是めり呢」「别再写成めり了」。
以此为契机,我开始觉得似乎真有个名叫「めり」的朋友存在。于是独自玩耍时,总会和想象中的めり一起游戏。
比如在笔记本上画出虚构的昆虫饲养箱,假装那是我们各自饲养的昆虫--如果我养的是长戟大兜虫,めり养的就会是凤蝶。
一个人搭乐高时,会建造够两人使用的基地。我会细致地搭建基地,而めり肯定会建得更天马行空。
就这样,めり成为了我幻想中的朋友、想象中的玩伴,扮演着假想朋友的角色。
我性格内向,又是单亲家庭,父亲很少有时间陪我玩耍,所以经常独自游戏。也因此常常和めり一起玩。
和其他幼儿的假想朋友一样,这个めり在我小学低年级时就被渐渐遗忘了。
我开始和真实存在的朋友进行接地气的游戏,不再需要空想中的玩伴。
但是……即便被遗忘,めり或许始终存在着。
岂止如此,她甚至可能带着实体降临到这个现实世界,在这座佐口澌村里生活了约十七年之久。
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象……不,是近乎妄想的念头。
这自然是毫无根据、值得一笑置之的空想。是别说合乎逻辑,就连假设其合理性都做不到的妄想。
然而,我却莫名感到一种逼真的实感。仿佛我的妄想虽非全部真相,却精准道出了部分真实……这种感受正真切地袭来。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长着翅膀的芽璃。
不……那看似羽翼的、生长在她背上的东西并非翅膀。
那是形态各异、数量庞大的人类内脏器官。
7
三天后,相互自尽的大石夫妇的遗体在小野越山--通称天线山的山林中被发现。
两人于深夜离开大石家园,穿过漆黑的兽径,来到直径约十米的开阔空地的自杀现场。
随后两人持续绕着空地奔跑长达一小时以上。
虽然他们体格精壮体力充沛,但毕竟在崎岖地形的长时间奔跑,非常吃力。遗体下肢肌肉严重撕裂,骨骼几近疲劳骨折的状态。除内衣外的衣物似乎因大量出汗而被脱弃。
漫长运动后,两人终于互相将菜刀刺入对方胸膛。
双刃皆深深贯穿彼此心脏,彼此几乎当场死亡。
剧烈运动后猝死时,尸僵会以死亡瞬间的姿势迅速形成。这种现象称为电击性尸僵。
著名的「弁庆立往生」便是典例。据传1189年衣川合战中,武藏坊弁庆为守护源义经而孤军奋战,最终以仁王立姿而亡。这被视为激战中死亡而引发电击性尸僵的案例。传说真伪暂且不论,医学上确实存在这种现象。
大石夫妇因电击性尸僵作用,加之插入的刀刃起到三脚架般的支撑效果,竟保持着站立相拥的姿态未曾倒下。据称警方在正午发现时,二人依然维持着相拥矗立的姿态。
极度异常的遗体。
这已是第四例在佐口澌村发现的怪异遗体。
而大石夫妇正是仿照我涂鸦本所绘的死法完成了自杀。我所画的正是两人互刺胸膛巍然屹立的场景--画面与大石夫妇的临终姿态呈现出惊人的相似。
第四起猎奇事件,终究还是发生了。
第四章 神的玩具

1
由于警方进行司法解剖的缘故,守夜与葬礼推迟了两天才举行。
大石夫妇离世三天后举办了守夜仪式,翌日举行了葬礼。
两人的葬礼是共同举办的。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但当夫妻因事故等原因同时身故时,似乎会通过一场葬礼同时悼念二人。虽觉奇异,但确实难以想象在灾害等导致多人同时遇难时,会为每个人单独举行葬礼。原来葬礼也存在团体化的形式。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我们被允许参加仅亲属聚集的守夜仪式。这在形式上承认了我们作为大石夫妇家族成员的身份。但这种形式上的认可毫无慰藉可言--面对具体的死亡,形式上的安慰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结梨爱大概还不理解大石夫妇已经离世。她尚未完全明白"死亡"这个概念,以及肉体功能不可逆转停止的现象。年长一岁的朋梦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即便无法用语言表达,她也明白某种可称为「终结」的事物突然降临了。因此在整个守夜和葬礼期间,她始终表现得像个顺从的「好孩子」。我觉得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们在火葬场闻到了大石夫妇骨骸焚烧的气味,随后将他们的遗骨一块块拾入骨灰坛。或许是因为长期养育孩子的缘故,我觉得他们的骨骼格外强健。那本该是尚未失去功能、仍为某种目标持续运作的骨骼。但遗憾的是,驱动这些骨骼的核心功能--名为生命的系统已经永远消失。我们只能将二人的遗骨塞进狭小的骨灰坛中。
大石家园决定解散了。
不过在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前,将由附近儿童养护设施的职员临时入驻,加上原本兼职的坪口女士转为常勤,似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运营。
只是这个过渡期绝不会长久。我想不出一个月,我们都必须离开这个家。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终结的预兆。曾经喧闹的晚餐时间如今变得寂静无声,连窗外风摇窗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只要一开口,就难免想起不在此处之人,仿佛会听见永远不会响起的应和声、虚幻的笑语与叮咛。于是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感觉就像守夜那晚的光景在无限延续--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我向学校请了假,也暂停了打工。自从大石夫妇去世后,我与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空气薄膜,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触及膜外的世界。既然如此,出不出门都无所谓,闭门不出反而更适合现在的自己。我终日往返于餐厅和自己房间之间,偶尔会想:若是大石先生看到这样的我,会说些什么呢。
我多次联系芽璃。直觉告诉我,她与这一连串事件必然存在关联。虽然不清楚具体以何种形式参与--是主动介入还是被动卷入不得而知,但她绝对以与他人不同的特殊方式牵涉其中。尽管缺乏证据,我却有着不可动摇的确信。我想当面质问她这件事。
但始终联系不上。无论发多少条信息,甚至连已读标记都没有。
我还向佐口澌高中打听芽璃的家庭住址。由于芽璃的学籍在佐口澌高中,我拜托相熟的老师通融才得到地址。
然而按图索骥找到的所在地,只有一栋毫无人烟的破旧民宅。庭院里荒草丛生,建筑外墙上爬满藤蔓,外观褪色严重,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息。为防万一我按了门铃,但无人应答。
我询问恰好在隔壁庭院打理花草的住户,对方说这栋房子自之前居住的老夫妇搬走后就一直空置。他声称自己每天都会到庭院干活,绝对不会弄错。也就是说,芽璃在学校登记的是虚假地址。
我也尝试联系了主办佐口澌飨的细川先生。因为那份控诉佐口澌神作祟的怪文书上印有联系方式。
但细川先生似乎也联系不上芽璃。据说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而且他所知道的芽璃住址与学校登记的相同,都是虚假信息。
细川先生似乎松园女士在世时就认识芽璃,他非常担心她的失踪,据说每天都在帮忙寻找,但至今似乎没有进展。
唯有在梦中,芽璃才会出现。仿佛那里本就是属于她的位置。
芽璃背上生着巨大的羽翼。
美丽而壮观的羽翼……但仔细看去,竟是由大量人类内脏器官构成。
草莓般的心脏、蓝莓般的肝脏、玫瑰般的大脑、白桃般的肺腑……这些器官组成了她的翅膀。
她浮现出嘲弄般的微笑,挥动那夸张的翅膀。
绯红的唇瓣轻启。仿佛在说:"到这边来呀"。
2
葬礼三天后,装有石夫妻遗物的纸箱由警方送到了大石家园。
不顾临时职员的阻拦,我和绪途突击检查了二人的遗物,试图寻找解开谜团的线索。
据说遗物通常未经清洗便返还,大石先生的贴身衣物保持着吸有大量血液的状态被送回。虽然装在袋子里,但箱中仍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液腥气。我们逐件检视这些物品,当场判断是否与事件相关。
最终看来,只有智能手机可能成为线索。
无视职员的斥责,我们拿着手机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我的房间里,绪途毫不犹豫地输入大石先生的手机密码解开了锁屏。看来她平时用余光观察大石先生操作时记下了密码。智能手机屏幕大而明亮,若想偷窥他人密码确实可行。虽然我从未动过偷的念头,但绪途似乎有过。
调查手机内容时,发现了一个明显可疑的数据。
在临终前--即十月十日凌晨一点,有一段录音的语音备忘录。
根据监控录像显示,大石夫妇离家时间是十月十日凌晨零点三十分。
由此推断,这段录音应该是在两人离家后、进入天线山、开始绕广场转圈前录制的。
我们交换眼神,点击了那段语音备忘录。
录音开始播放。在风声撞击麦克风的杂音中,传来大石先生的声音:
『突然说这些可能会吓到你们。不,或许让你们震惊反而更好。我和白怜即将自杀』
语气十分坦率。这果然是临死前录制的。我们寻找的线索就在其中。
但绪途脸上不见喜色,反而蒙上了悲哀的阴影。通过录音再次体验重要之人逝去的瞬间--这种预感似乎让她陷入了抑郁。
录音中的大石先生继续说着:
『这段录音会被谁听到?我毫无头绪也无法想象。但我必须记录下来。作为遭遇这一未知现象的人类之一,我有义务保存自己的体验。唯有如此,才能为未来的人们理解这一前所未有的现象、制定对策提供材料。虽然本该更有条理、更清晰地说明,但时间已经不够了。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看来要直接切入正题了。我屏住呼吸,绪途也垂下了头。
『先从事实说起。
我和白怜自杀的原因,是被佐口澌神诅咒了。
佐口澌神通过电波操控我和白怜,驱使着我们进行这场怪异离奇的自杀。已经无法阻止了。
我们早已明白。接下来我们会围着这片广场狂舞至死。恐怕会被强迫奔跑一个多小时,充分消耗体内的ATP以便引发电击性尸僵,最后互相将利刃刺入彼此胸膛而死。虽然是稍过一会儿的事,但我们已经知晓。因为佐口澌神如此暗示了我们。
佐口澌神的作祟真实存在。
我再说一次:佐口澌神的作祟确实存在。
迄今为止在佐口澌村发生的三起离奇死亡事件,全都是佐口澌神所为。是佐口澌神操控村民,让他们上演了自杀或杀人等疯狂行径。就像有着猎奇癖好的孩童玩弄人偶般随心所欲。
若有可能,希望警方能沿着这条线索重新调查。这已然涉及诅咒与作祟的领域,但却发生了命案。恳请警方也能以此为前提,为守护国民生命与国家治安,开展富有良知的行动。
我至今从未相信过作祟或诅咒之说。甚至可说深恶痛绝。作为在佐口澌村出生的人,我向来厌恶村民们朴素的迷信思想。这个村庄根植着这样一种宗教敏感--对遭遇不幸者妄断「平日行为不端」,对幸福之人则归功于「神明眷顾」。小时候我屡屡被这种陈腐观念所伤。因此我才殷切期盼自己养育的孩子们至少能具备现代意识,拥有理性思考的能力。
所以当我看到细川先生印发的、控诉佐口澌神作祟的传单时,也只想着「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宣扬这个」,徒生厌恶之情罢了。
我也知道佐口澌村发生的三起离奇命案被称为连环事件。但本就时空远隔、当事人社交圈迥异的事件,仅因内容离奇就被强行联系,我认为这种归类本身就不科学。
因此我不仅不信佐口澌神作祟之说,甚至连「这些事件是连环案件」的主张都全然不信,可以说是不屑一顾。
但我彻底错了。
作祟是存在的。包括我的死在内的四起事件就是连环案件。神明「存在」着。确确实实存在于这片土地。
想必是我这样不敬神之人招致了佐口澌神的天罚。想到这一点,无论怎么忏悔都悔之不尽。念及还有他人会像玩具般被玩弄至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至少请让我用这尚能自由行动、保持清醒的最后几分钟,主张佐口澌神的存在,稍稍平息祂的神怒。
--现在说明被佐口澌神操控身体时的感受。
首先,自己的身体会完全脱离意志掌控。
我也尝试过各种抵抗:回忆瑜伽冥想法,在脑中构建驱逐体内某物的意象;默念佛经;发自内心地向神祈祷--我试了不少非科学的抵抗方法,但毫无效果。一旦被附身,似乎除了束手无策地接受佐口澌神的操控外别无他法。这绝非诱导、洗脑或催眠这类温和词汇所能形容。佐口澌神的作祟是完全超越自由意志的、强制性的身体操控。
被操控期间意识仍然存在--虽非完全清醒,清醒度大约只有平时的30%。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或许有人能保持清晰意识,也有人可能完全失去意识。这一点我不敢断言,但无论意识残留多少,对佐口澌神的抵抗无疑都是不可能的。
保有意识却被剥夺身体自由,是极其恐怖的体验。直到现在我都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又会被夺走身体控制权。好比说我体内养着许多虫子,根本不知道它们何时会扭动心脏瓣膜、像拧抹布般挤压肺囊、或是搅乱肠道的顺序。而当它们侵入大脑的瞬间,一切就结束了。我只能将脑部主宰权拱手让给这些虫群,瞪大双眼听任神明的恣意摆布。
佐口澌神能操控我的身体为所欲为。既能迫使我自杀,也能令我杀人或丑态百出地跳舞。所以当我们得知被迫进行的不过是殉情时,竟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毕竟我们原本可能遭到更残忍的对待……比如纵火、强奸、无差别杀人,光是设想就毛骨悚然--甚至可能会被迫亲手杀害大石家园的孩子们……与这些最坏的可能性相比,殉情似乎算不上太糟糕的行为。至少殉情不会牵连他人,而且能最快了结生命。只要能速死,就能尽快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当然,恐惧依然存在。这五十一年的人生里,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彻骨的恐惧。
与此同时,我感到无比惬意。轻抚肌肤的微风、虫鸣声、树木摩挲的声响、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升腾的泥土气息、愈发浓郁的森林芬芳,以及沐浴月光皎洁闪耀的林间景致--这一切都让我心醉神迷。映入眼帘的万物仿佛都寄宿着神明,一切众生皆平等地与其他事物相连,所有生命仅因存在本身便弥足珍贵。这种感悟深深渗透进我的精神世界。
而通过与佐口澌神相连,我得以与这些自然景象真正从意识深处融为一体。关于这一点,我只能称之为幸福。
我正悄然接受自杀的命运,心中怀抱着与恐惧同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幸福。在我的内心某处,甚至还觉得「不赖」。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
但是,在被决定处死之后,对刽子手的温柔心怀感激,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任谁都不愿怀着对此世的憎恶而死。即便掺杂些许虚妄,也渴望能以纯净的心念赴死。
与其咒骂着无可改变的命运死去,不如为断头台上所见的美景感动,在自我说服的过程中痛快了结性命……我的心理或许看似奇妙,但作为立于生死边缘之人的想法,说不定意外地合理--在录入这段声音时,我异常冷静地思考着。
对死亡的美化,是将死之人所能享受的、唯一的奢侈。
我愿尽情享受这份奢侈而后死去。
当然,我并非心甘情愿赴死。只是在妥协的心理作用下想着:既然非死不可,至少想怀着喜悦而死。
据说在战后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审判、于新加坡处决的学徒兵木村久夫,在行刑前于书本空白处写道:『人生中再无比这更严峻的考验了』。我也希望能平静地完成名为死亡的这场『严峻考验』。
──我设想了两种可能性。
一是这段录音可能被与大石家园关系密切的人听到,诸如绪途、缝君、林檎或坪口君等人。
二是这段录音或许能广泛传播佐口澌村发生的怪异现象,最终传到能制定解决方案的人手中。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第二种情况或许更理想。毕竟若不彻底解决,作祟现象将会持续下去。
但现实地考虑,即便这段录音传到那般人物手中,推测也要耗费漫长时间才能解决,期间必将牺牲众多性命。
因此,无论最终走向哪种情况,倘若绪途、林檎或缝君听到这段录音的话──
请立刻逃离。
请即刻离开此地,永远不要再回到这片不祥之地。
这个村子遭受着佐口澌神的诅咒。一旦被佐口澌神附身,就彻底完了。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不清楚佐口澌神如何选定杀戮对象。说不定是靠抽签决定。只能说是神意安排。我确实是个值得佐口澌神肃清的不信者,但理应存在比我更渎神的人。考虑到最先遇害的椎田先生正是虔诚的小芽璃的父亲,可见这与信仰深浅无关,这位神明根本是个会无差别诅咒杀戮的凶神。
所有村民都可能被杀。既然如此,唯有逃出村子。目前尚未听说猎奇事件蔓延至村外。那么逃亡才是避开神明诅咒的唯一对策。
咦?〈大石夫妇正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着什么……〉
月光从云缝间洒落,格外美──』
录音至此中断。
我们听完这段录音后,良久都说不出话。需要时间消化大石先生讲述的内容,对照现状,思考自己该如何行动。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必须承认:
佐口澌神的作祟确实存在。操纵他人进行自杀或杀人的怪异现象是真实发生了的。大石先生赌上性命将这个事实传达给了我们。
除了这段语音备忘录外再无有价值的数据。虽然无法解锁白怜女士的智能手机,但即便能够解锁,想必也找不到比大石先生的语音备忘录信息量更大的内容了。
数据收集完毕后,绪途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们逃吧」
我深有同感。"立刻逃离"正是大石先生的遗愿。无论对错,我都想遵循他的意愿。
虽然也想到其他几种选择。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将这段语音备忘录交给警方,请求重新调查大石先生的案件。但考虑到这部手机本就是警方归还的物品,我觉得恐怕毫无意义。警方正是听完这段录音后,将其断定为精神错乱者的妄想才归还证物的。作为行政系统的一部分,一旦完成自杀报告,恐怕很难再有推翻的可能。
也想过将录音发送给SNS上的网红。我虽然厌恶这类人,但或许能引发热议,成为解决的契机。可是,将重要之人的遗言贬低为SNS上泛滥的煽情恐怖内容真的合适吗?况且贬低之后解决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反而会给大石家园的孩子们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没错,这完全荒谬至极。甚至不该说出口,免得有人产生荒唐的念头。
逃离。我认为这才是上策。
虽然不清楚逃离能有多大意义。佐口澌村居民约有两千人,假设随机选择一人杀害,身边之人遇害的概率并不算高。加之诅咒从未在短时间内连续发生,立即遭遇诅咒的概率也很低。如此想来虽似过度防卫,但至少逃离能使被咒杀的概率趋近于零。而且重申一遍,我真心想遵从大石先生的遗愿。
「逃吧」我简洁地回答,「其他人怎么办?」
「可能的话想带大家一起走。年幼的孩子们或许有些困难--」
「--"逃吧"是什么意思?」
小林檎推开房门走进我的房间。
她的突然现身令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我问道。
「听说你们偷拿了智能手机,我是来告诉你们必须归还的」
看来小林檎是听到临时职工的话,前来劝说我们归还遗物手机的。
与总是下意识抗拒的我们不同,她与来到大石家园的临时职工们始终保持着良好关系。
当然,我们也明白像小林檎那样友善相处才是正确的。但无论如何都难以产生这样的心情。
「林檎,我们逃吧」
绪途毫无铺垫地突然说道。连我都觉得这样说明太不充分,但她显然也因慌乱而词不达意。
「仔细听好」绪途继续说道,「爸爸的死不是自杀--」
「是诅咒对吧,我知道的」
绪途眨了眨眼。在我们听完遗言前难以置信的事,小林檎似乎早已确信。
「我们的爸爸怎么可能这样死去呢。所以是被佐口澌神诅咒杀害的吧。不用你们说我也明白」
她似乎出于对生前大石先生的信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省去了说明诅咒的工夫。绪途对小林檎说道:
「……林檎,仔细听好。爸爸临终前说了,要我们立刻离开这个村子。他说不知道佐口澌神会诅咒谁,一旦被诅咒谁都无力反抗只能走向死亡。而且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诅咒……所以逃避诅咒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离开这个村子。明白了吗?明白的话就和姐姐我们一起离开村子--」
「那不行」小林檎出乎意料地明确拒绝。
「为什么?」绪途几乎喊叫着追问。
「因为不想给职工们添麻烦」
小林檎如此说道。语气明确透露出这是她经过思考的意志。绪途被她的态度所震慑,将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小林檎笔直注视着绪途说道:
「说要逃,具体要逃去哪里?有能收留我们的熟人吗?」
绪途稍作思考后摇了摇头。「……没有」
「那要逃到哪里去?」
「东京」
绪途清晰地回答。虽然也可以考虑去其他地方,而且从资金角度而言逃往地价低廉的地区或许更明智,但她似乎坚定地认定了若要离村就必须去往那里。
「那钱的问题怎么解决?」
「奶奶给的生活费还有剩余」
「够我们每天住旅馆吗?」
「……可以住漫画咖啡厅,东横那里也有流浪的孩子」
「钱用完了怎么办?」小林檎加重语气,带着讽刺反问,「难道要卖身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仅震惊于平日品行端正的小林檎竟说出「卖身」如此露骨的词,更因这番直白的话语迫使我想象逃亡后的真实生活,加剧了内心的动摇。
仔细想来,我们确实未曾认真考虑过离村后的生活。只有些脱离现实、浮于表面的幻想。但逃亡后依然会饿肚子,需要住所,需要钱。而我们只是贫穷的未成年人,既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也寻不到安身的居所。
「……抱歉说了这么挑衅的话」小林檎反省着自己粗暴的措辞,「但我认为立即逃亡是短视的想法。我们根本不具备离村独立生活的能力--无论是经济上、年龄上还是社会经历上。要是被警方辅导怎么办?一旦被辅导就会遣返回村,若留下不良记录,将来能去的福利机构也会受限。现在大石家园只是临时运营,迟早都要离开村子……虽然我无法原谅诅咒,也想为爸爸报仇,但即便如此,现在立刻离村还是太过感情用事了」
这番话说得在理。小林檎运用严谨的逻辑驳斥了绪途,完全不像初二学生。在她面前,年长三岁的我们反而显得幼稚。
「林檎是笨蛋」
绪途却用幼稚的言辞回击。
「那我和缝两个人逃。就算林檎被杀也不关我事哦。可别含恨变成怨灵出来作祟」
"不会的啦"小林檎答道。
绪途故意跺着脚走出我的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弄出老远都能听见的响动。想必是在向小林檎示威吧。真是孩子气。
小林檎缓步穿过走廊,走进绪途的房间。我也随她一同进入。
小林檎轻轻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说:
「……如果要离家出走,能等到晚饭后吗?」她斟酌着词句迟疑道,「这样虽然不能和你们一起离村,但至少能把你们失踪的事瞒到第二天早上……」
绪途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小林檎。小林檎却低着头,用右手环抱住自己继续说:
「我明白你们想离开这个村子的心情……」大概是怕被旁人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在爸爸去世前,我是喜欢佐口澌村的。虽然总说讨厌这里,但只要爸爸在,我就能喜欢上佐口澌村。但若是这个村子的神明杀害了爸爸,那我最讨厌这样的村子了。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环绕村庄的山林,闷热无风的夏日,寒冷多变的冬季--所有所有都讨厌透了」
小林檎龇着白牙,清晰地表露出对村子的厌恶。
我也理解这种心情。自从大石先生去世后,总觉得整个村子都让我无所适从。
「但是呢。我不打算立即离村……因为那不现实」小林檎克制地说,「我想姐姐并非出于现实考量要离村,只是离村的愿望太强烈,不得不顺从这份冲动罢了……」
她精准地说中了绪途的心思。这个判断大概也适用于我。我们似乎是想通过完成大石先生的逃亡遗愿,来某种形式地表达对他的哀悼。
「所以啊……等你们在某个地方得到满足,能够接受现状时,请毫不犹豫地回来。要是提前联系,我会努力不让职工们难做,也会请求不要给予惩罚。所有麻烦都由我来承担。所以请不要把这当成永别,说什么再也不回来……」
说到这里,小林檎的声线发生了变化。
她的声音里渗出湿润的哭腔,开始混杂泪水。
她哭了起来。
我和绪途呆立原地,怔怔地望着哭泣的小林檎。她一直表现得那么坚强,完全没想到是在强忍泪水。
「爸爸不在了……要是连姐姐和哥哥也消失的话……我,我好寂寞啊……」
说完这句话,小林檎哭得更加厉害,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绪途慌忙跑过来,扶住了小林檎的肩膀。
她起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哭泣的小林檎,或许感受到了什么。绪途露出带着年长女孩特有的责任感般的温柔表情,将小林檎紧紧拥入怀中。
即使在绪途的怀抱里,小林檎依然不住颤抖着哭泣。想必她一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吧。自从大石先生去世后,积压在她内心的悲伤、痛苦与恐惧,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泪水倾泻而出。
「姐姐……我最喜欢姐姐了」
小林檎伸手环住绪途的后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着她的衣服说道。
「谢谢。我也最喜欢你了」
绪途连连点头回应道。
「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家人对吧」
小林檎问道。
我感觉她这句「无论身处何方」也包含了不在此地的大石先生。
「我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家人」
绪途清晰地回答。
3
我们放弃了逃离。
因为不能让精神不稳定的年幼孩子们独自留在这里,而身为最年长者的我们却擅自离开。看到小林檎哭泣的模样,我重新坚定了这个想法。
关于偷手机的事,我也老老实实向工作人员道了歉。因为我想到若是身为最长者的我们与工作人员关系恶化,其他孩子也会难以与他们相处。
当我解释「因为大石夫妇的去世深受打击,一时冲动才做出这种事」后,工作人员便没再追问,反而对我们更加温柔了。
之后我把大石先生的语音备忘录发送到了绪途的手机里。毕竟绝不能失去这份重要的遗言。
夜幕降临。这正是大石先生去世后整整第七天的夜晚。
我没来由地感到恐惧。若是今天大石家园里有谁遭遇作祟,那就证明我们放弃逃亡的判断是错误的。
作祟从未在一年内连续发生过。而且历来的受害者之间也毫无关联。虽然明白担心并不合理,但既然作祟本身就不合理,我便觉得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在不安的驱使下,熄灯时间过后我仍亮着灯,茫然地醒着约三十分钟时,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信息内容如下:
『窗外』
……窗外?
虽然内容令人在意,但比正文更让我在意的--是发来这条信息的,正是整整一周都联系不上的芽璃。
我紧张地点击屏幕,打开LINE的聊天界面。
至今发送给芽璃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已读……这是当然的。芽璃无视了那些消息,只发来『窗外』二字。
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回复:『窗外是什么意思?』
很快便收到了回信:
『看看窗外嘛』
句尾还附带着一个雀跃的颜文字。
虽然想过追问,但觉得亲眼确认更快。
我推开窗向外望去--
只见芽璃站在那里。
我房间的窗户隔着围墙正对道路。只见芽璃头戴草帽,身着淡紫色毛衣与白色长裙,正站在那条路上。
她发现我后嫣然一笑,活泼地挥起手来。
单看场景确实令人莞尔。宛如老青春电影中的一幕。她那副模样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大石家园附近,顺道来看看而已。
偶然?附近?
瞥了眼手机时间,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这种时分怎么可能有女孩子独自在外走动?佐口澌村的夜晚漆黑得根本杳无人迹,任谁都会避免外出。
更何况……没错。大石家园的地理位置根本不属于会"顺路造访"的类型。它建在盆地边缘民居聚集区的尽头,家园对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再往前便是郁郁苍苍的山林。
最重要的是……她无视了我发出的所有联络。不仅是我,连细川先生发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这意味着她并非单纯没回复,而是故意切断了联系。
在这种状况下突然展现出天真无邪的模样,只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见我绷着脸,芽璃困惑地歪着头。
那姿态仿佛在说"你我之间的交情,为何不理我?是心情不好吗?"。虽然那模样惹人怜爱,我仍保持着拒绝的态度。
于是芽璃停下忙碌的动作,开始仔细端详我的脸。
那堪称凝视的注视方式。仿佛试图通过视线将某种东西传递给我。我不自在别开视线,目光落在芽璃肩头附近。
我随即注意到了--
芽璃背上生着羽翼。
我揉了揉眼睛。但视野中的异物并未消失。闭眼片刻再睁开,羽翼依然存在。
芽璃确实长着与梦中相同的羽翼。美丽而气派的羽翼……但细看之下,无数脏器如拼贴画般杂乱无章地分布其上。仔细端详虽觉畸形,但恍惚望去仍是色彩斑斓如天使之翼。
她挥手时是否有羽翼?不,应该没有。这意味着那双羽翼是在我与芽璃对峙期间,或许从她开始凝视我时,悄然出现的。
至此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说不定从收到芽璃信息起,我就已置身梦中。至少我认为脏器羽翼是梦中之物。在抵达此刻的某个节点,现实与梦境已然交替。
不知不觉间窗帘积攒着朦胧微光,阳光粒子洒满整个房间。
黎明降临了。
虽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睡,但既然阳光普照,想必是陷入了睡眠。也不记得何时关的灯,大概那时顺手也熄了灯吧。
淡蓝的微明晨光盈满房间。太阳恐怕还在地平线上,散射着淡淡光芒。随着旭日东升,整座村庄将会愈来愈明亮。
我站在房门附近。站着入睡固然古怪,但至少恢复意识时,我是直立着的。
我身处杂乱不堪的房间。
我的房间竟乱成这样了吗……刚浮现这个念头,便骤然惊觉。
这里不是我的房间。大石家园的儿童房布局都很相似,家具也大同小异,刚睡醒的脑子便错以为这是自己房间。
那么,这是谁的房间?
我望向房中尤其凌乱的床铺四周。
只见她正带着祥和的睡容沉睡着。
她松弛了眉眼,合拢乌黑的长睫毛,抿着樱桃色的嘴唇,柔顺的发丝铺散在脸颊下方。她的睡姿仿佛已从世间所有不幸、苦痛、恶意与荒诞中获得解放。侧卧的身姿将瓷器般白皙的双手交叠成祈祷状,伸出被窝的一条腿为她添了几分俏皮的睡相。透过窗帘的淡薄微光唯独在她周身聚成青白色的光晕,宛若天降圣光。
而她身边铺满了缤纷鲜花。数量之多令人怀疑是否还有梦的残渣残留,让我产生了幻觉。鲜红的大丽花、橙色的蔷薇、白紫相间的波斯菊、粉红的康乃馨、淡绿的小满天星--各式鲜花簇拥在她周围,仿佛随时要蒸腾出芬芳。我总觉得并非鲜花布置在床铺上,而是她正沉睡于花坛之中。
花坛。
……花坛?
这两个字让我想起某件事。关于花坛的禁忌记忆浮现在脑海,我知晓与花坛相关的不祥之事。
第五起────────。
这种联想与眼前她的身影直觉性地紧密联结。一旦牢固结合,这联想链便再难解开。
我早已洞悉真相。虽然被繁花扰乱视线,但仔细端详便能清晰察觉她睡姿的不自然。
可我仍不愿承认。无法彻底抛弃"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所有都是精心设计的恶作剧"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于是我轻轻掀开床单。随着床单移动,花朵如波浪般摇曳。
但期待的证据并未出现。没有证明我错误的迹象,反而出现了佐证事实的材料。
我继续拉动床单。然而要反驳事实却愈发困难。她的睡姿逐渐凌乱,越来越偏离自然状态。
难以忍受的我猛地掀开被子。
与此同时,原本安置在被子上的她的小臂噗通一声滚落在地。
她支离破碎的身躯在掀开的被褥间若隐若现,随即又消失不见。
生理性的呕吐感袭来,我屈膝瘫跪在地。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喉间涌出,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完全不知该如何止住悲鸣。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部分精神确凿无疑地崩坏,再也无法获得自由。若让这种状态蔓延至整个精神领域,我恐怕会彻底疯癫。或许变成那样反而更轻松些。
我发出凄厉的嚎叫,疯狂扯动床上的被褥,将少女的首级拽到身边。
沉甸甸的重量传来。我双手捧起她的头颅,让那张脸转向自己。
留着粉色长发的美丽面庞。
是水谷绪途。
我反复掀动被褥,本是想确认她的躯干是否还在原处。
但实际空无一物。她的躯干并不在床上,而是散落在脚边。
虽然现场被我破坏得面目全非,但显然这起谋杀是仿照涂鸦本第五幅画实施的。因为画中描绘的正是在开满无数鲜花的花坛旁,散落着被肢解尸体的场景。
第五起猎奇事件发生了。
佐口澌神杀害了绪途。
我忽然察觉到人的气息。
看来对方一直待在房间里,从后方窥视着我的举动。因为方才全神贯注于眼前景象,我直到此刻才察觉。
头戴草帽,身着淡紫色针织衫与白色长裙的少女……是椎田芽璃。
芽璃嫣然一笑,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说道:
「第五位活祭已经献上了呢。……感觉如何?」
第五章 于受轻蔑的黑暗世界

1
拥有魔性眼瞳的少女正注视着我。那双瞳仁在她可爱的脸庞中显得过分璀璨,几乎要将人吸入般熠熠生辉,仿佛两颗恒星深嵌于她眼底。修长的睫毛在空中弯出优雅弧度,悉数朝向我的方向。
椎田芽璃正站在水谷绪途的房间里。在盈满淡蓝色晨光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清凉。
芽璃绽开笑颜说道:
「你看……这就是第五个活祭吧?献给佐口澌神的祭品,至此就全部凑齐了。终于献上了所有祭品,你觉得如何?」
我无言以对。只是被她一如往常的姿态,以及那过分泰然自若的态度震慑住了。
毋庸置疑,芽璃的态度异常至极。此前才相拥庆贺重逢的友人,此刻竟在眼前化作支离破碎的尸体。常人理应哭喊、战栗或呜咽。然而她却全然不为所动。
非但如此,她竟摆出认同活祭的态度。并且还作出仿佛知晓涂鸦本内容的发言。更甚者,居然向我征求感想。异常层层叠加。
「是芽璃杀了绪途吗?」
如此朴素的疑问脱口而出。虽知从状况来看已无需多问,我却不得不问。
于是芽璃若无其事地答道:
「没错哦」
我顿时语塞。
眼前,芽璃正哗啦啦地翻动着某本笔记本。
正是那本画着猎奇杀人预告的『四年二班』涂鸦本。看来是从我房间取来的。
望着那些令人不禁蹙眉的诡异尸体图画,芽璃发自心底地欢笑着:
「真令人怀念啊……和你一起策划这些的日子,真是快乐呢……」芽璃寻求共鸣般瞥了我一眼。「当你提出第二个活祭是“空腹尸体与饱腹尸体”的创意时,我笑得前仰后合呢……当然第一个活祭也很精彩。而第五个活祭,可是我最得意的杰作哦。当时你还夸我『天才天才』呢……诶嘿嘿……我想既然要献上活祭,总该有一个能让收到祭品的神明欣喜的美丽活祭嘛」
芽璃滔滔不绝地说着。
但我完全无法共鸣芽璃的话语。毕竟我连画过这本笔记本的记忆都没有,更别提对每一幅画的相关轶事了。
好不容易问出口的,是个极其根本的疑问:
「为什么芽璃会知道我的笔记本里的画?」
于是芽璃对我失去记忆一事露出些许寂寞的神情,鼓着脸颊答道:
「这是当然的啊……因为这本笔记本是我们的合作啊」
「合作?」
「是呀。小学四年级的秋天,我们共同策划了五起猎奇事件。就是这本笔记本哦」芽璃将写着『四年二班』的涂鸦本封面转向我。「而这个计划还具有向伟大祟神佐口澌献上活祭,唤醒祂的御灵,灭绝地球上道德败坏污秽不堪的人类的意义呢」
她说得行云流水,仿佛在解释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
「那本笔记本不可能是我和芽璃的共同创作。因为当时的我住在东京,而你住在佐口澌村啊」
「没错呢」
「相隔如此遥远的我们,怎么可能合作?」
芽璃将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如是说道。
「就算相隔遥远也没关系哦。因为我们是通过电波相连的呀」
“电波?”我重复道。
困惑间,芽璃轻轻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恰如当初在佐口澌神社相遇时那般。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眯起眼睛说道:
「来吧,全部回想起来吧!我们相遇那天的种种!!还有通过电波相连那天的种种!!咩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随着魔法咏唱般的“咩噜噜噜噜”声,我的意识回到了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时光。
2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我第一次造访了佐口澌村。
那天,我和父亲发生了争执。
我们父子之间吵架并不罕见。毕竟小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感情用事,而父亲却从不认可孩子气的任性,对任何事情都要讲一番道理。
当与父亲意见一致时,我能体会到一种绝对正确的全能感;但当与父亲意见相左时,我便如同乘坐沉船般忐忑不安。这种时候我会自暴自弃地反抗,但父亲绝不会因为我是孩子而让步,总是用理论将我驳倒。真是个缺乏大人风度的人。
我们来村里是为了见大石先生。父亲嘴上说是为了儿童养育事业相关的应用程序开发前来听取意见……但这多半只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与曾经的大学同窗重温旧谊。
由于大石先生表示尽量不想离开大石家园,我和父亲便兼作旅行地来到了茨城县的佐口澌村。我们在山脚下的咖啡店汇合。
大石先生曾说两个大人两个孩子的组合比较平衡,打算从大石家园带一个孩子过来。但不巧那个孩子好像感冒了,最终变成我们三人会面。
大人们交谈时,我实在无聊透顶。他们聊的都是我无法理解的话题,即便能听懂,似乎也不是小孩子会觉得有趣的内容。两人越是谈得起劲,我就越是百无聊赖。
「我能去外面玩吗?」我问道。
那家咖啡店的庭院里有个手工制作的秋千。似乎是店主兴趣所致DIY的产物,我在进店前就想着要坐上去试试。比起公园里的秋千,这个显得更新奇有趣。
父亲说了句「去吧」。
我走出咖啡店,坐上了秋千。
已经不记得从中获得了多久的乐趣。只是很快又感到厌倦了。
从窗外望向店内,两人仍在热火朝天地继续着谈话。
我心想还不如在家打游戏有意思。来之前我就拜托父亲让我独自看家——因为有心仪的游戏想玩,但父亲半强制地把我带来了。对此我也心怀不满。
我忽然注意到咖啡店后侧有条小径,蜿蜒通向山中。在夏日阳光下,这条小路在一个充满想象力和逃避现实的孩童眼中,宛如从无聊中解脱的璀璨出口。又像是寻找宝藏的冒险之旅的起始之路。
我再次望向店内。
两人依旧谈兴正浓。虽然想过询问父亲「可以去吗」,却又不想打断他们的谈话。况且就算问了,大概率也会被反对吧。
去看看吧,我这么想着。
稍微往前走一段,要是觉得可能会迷路,立刻折返就好。
太天真了——我后来如此想到。
去程很是愉快。杉木林投下的浓密树荫、森林馥郁的芬芳、激发探险心的崎岖山道,一切都充满新鲜感,让我兴致勃勃地不断前进。
但等到想要返回时,却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小学四年级的我还不懂得,山路与铺装道路不同,回头望去竟会是完全陌生的景象。我不知道去程时未见的分岔口,回程时却会赫然显现;不知道去程时看似相连的道路,回程时却会莫名中断。
当我意识到自以为的归路逐渐模糊,自己已经偏离道路时,顿时惊慌失措。慌忙折返后却来到一片开阔地,便不禁呆立原地。从这片空地延伸出数条难以辨识的道路——不知是正确的道路、还是踩出的小径、还是私自开辟的路、还是野兽踏出的兽道,抑或只是树木间隙偶然形成的通道。更糟糕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曾到过这片空地。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我试着喊了声「喂——」,但声音被郁郁苍苍的杉木林吞噬,消失无踪。
霎时间,强烈的孤独感席卷而来。与其说是为了下山,不如说是出于不愿承认迷路事实的心情,我开始盲目前行。
沐浴着夏日阳光,茂密的杉木林散发着潮湿的热气。落叶覆盖的地面传来令人不适的触感。蝉鸣声中透着执念,不知名的虫鸣此起彼伏。诡异的紫花摇曳生姿,同样的花朵在前路星星点点地延续着。
酷热难当,全身乏力。
后来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是快要中暑了。
幼小的心灵想着“可能会死在这里”,这种想法并非夸大其词。若当时因中暑昏倒,在这森林中无人施救,我的生命或许就会轻易消逝。
就在那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瀑布之声。
我忘我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既有瀑布就必有饮用水。而且瀑布附近应该有河流,顺着河流而下或许就能回到外边。
不久,我发现了一道小瀑布。
同时也发现了一位少女。
少女正坐在瀑潭的岩块上,将双足浸入水中。
那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娇小的身形,整体轮廓纤细,初见时恍若人偶。垂至腰际的秀发光泽动人,让我联想到日本娃娃。她身着藏青色素面T恤,领口有些褶皱,从中隐约可见肩胛骨的轮廓。似乎没有穿内衣。下身穿着白色短裤,赤着双足,凉鞋就放在身旁。
她浑身湿透。不仅是浸在瀑潭中的双足,全身也都湿透,长发紧贴在T恤上。这让她看上去带着某种咒术般的神秘气质。侧脸显得成熟,身形却仍是孩童模样。彷徨于成人与孩童的边界之间。这位少女仿佛置身于独属于她的独特领域。
她察觉我的靠近,只将视线转向我。那双眸中蕴藏着如双子月华般的光辉。
「你是谁?」
她问道。声音出乎意料地稚嫩,甚至比同龄人更显幼齿。
「我是川上缝」
我答道。
仅仅报上姓名,却似乎给她带来了某种决定性的震惊。她不停地眨着眼睛,时而低头时而仰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注视着她,我莫名感到心神不宁。
奇妙的悸动袭来。与学校里女生的交谈,和与她对话之间,似乎存在着天壤之别。当然,也与和年长或年幼的女孩交谈时不同。
「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问道。于是她轻启湿润的唇瓣答道:
「我是椎田芽璃」
听到这个名字,我也感受到了一种宿命般的震惊。但需要片刻时间才能把握其中的缘由。
稍作回忆后我想起来了——芽璃这个名字,正是我幼年时期每天一起玩耍的幻想朋友的名字。
不仅如此。在单亲家庭长大的我,从上小学前就经常被独自留在家中看门。
这种时候总是倍感孤单。由于孩童世界的幻想与现实尚未充分分化,我总是被各种荒诞的幻想所困扰:房门会突然袭击我、窗帘后会钻出什么人、厨房的菜刀会朝我飞来、洗手间的镜子里会冒出人影……好些这样光怪陆离的幻想涌上心头,让我饱受不安的折磨。
要克服空想,只能借助空想。所以我召唤了芽璃,通过和她玩耍来排遣孤独。这样一来,门就不会来袭,窗帘也不会动,菜刀也静止不动,镜子也默默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也就是说,芽璃不仅仅是朋友,还曾是我某个时期的精神支柱。
如今面临同样危机的当下,与名为『めり』的女孩相遇,让我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我喝了瀑布的水,解了渴。
水很冷,而且非常美味。
我感觉像是重获新生。而且这个感想,大概并不夸张。如果那天我没有找到这个瀑布,没有遇见芽璃,我可能真的会走向不幸的命运。
在芽璃的建议下,我穿着衣服就跳进了瀑布潭的水中。
水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全身的不适汗水消失了,体温也回到了适当的状态。虽说叫瀑布,但规模很小,所以并不危险,还可以用瀑布的水淋在头上玩耍。
芽璃也穿着衣服走进了水中。
然后,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们来玩吧」
正值爱玩年纪的我们,就这样玩了起来。芽璃开玩笑地向我泼水,像闹着玩一样推我的背。我一边尖叫着,一边把她对我做的一切全都原样奉还。于是她也高兴地发出了尖叫声。
就这样玩着玩着,太阳开始西斜。
我突然想到,再不回去的话,父亲可能会担心——听说他其实已经是惊慌失措了,但小孩子对这种事情总是迟钝的。
当我告诉芽璃差不多该回去了,她说可以给我带路。
芽璃似乎从小就一直在这座山里玩耍,她毫不费力地把我送到了山脚下。只花了大约十分钟就下山了,让我有点意外。
就这样,我回到了咖啡店的后面。
接下来,就只剩下对芽璃说「再见」了。
但我还是稍有犹豫。我想,如果就这样回到父亲身边,我又将回到那枯燥无力的日常生活中了。我想把与她玩耍时的那种非日常感,把与眼前这个人发自内心的紧密连结感,把身边有着特别之人的幸福感,一起带回那味同嚼蜡的日常生活中。所以我说道。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然后,芽璃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她轻盈地走向我,吻了我。
那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突如其来的吻。但在某种程度上,我感觉到那个吻是必然的。那是我们这些孩子为了传达用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而进行的吻。那是填补千疮百孔的现实缝隙的吻。
被吻了之后,我像着火一样害羞。而另一边的芽璃,似乎对吻本身并不感到特别害羞,嘴角挂着从容的微笑。
芽璃用如同双重大花般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我说道。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她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确信。「愿佐口澌神的保佑与我们同在」
那就是我来到佐口澌村时发生的事情。
我把浑身湿透的事情对父亲和大石先生解释为「掉进了河里」,大概是为了掩饰害羞吧。
之后的我变得异常文静,大概是因为初吻的余韵仍在,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那件事吧。
我坠入了爱河。
3
被芽璃唤起记忆后,各种感觉在脑海中闪过。
对那段回忆本身的酸甜感到的害羞。想起那天芽璃的可爱而产生的心神不宁。对自己连那样的事情都忘记了的无能为力。对芽璃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的疑虑。
……但最终,最强烈地留在我心中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决定性的怨恨——无论被告知怎样的故事,杀死绪途的就是芽璃,而且大石夫妇很可能也是被芽璃所杀。
……但最终,我选择顺从冲动扑向芽璃挥拳相向。如此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施暴,让我内心暗自震惊。但若是重要之人被杀,任谁都会如此情绪化吧。
然而我的拳头却被轻易挡下。
芽璃身边配有保镖。我实在太疏忽大意,直到拳头被那名男子拦下的瞬间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我甚至根本没预料到会有第三者在场。他一直站在敞开的门扉另一端——二楼的走廊上,始终窥探着室内状况,随时待命以便在芽璃遭遇危险时立即施救。
那是个近两米高、肌肉发达的白人男子。他如同捕捉苍蝇般轻松攥住我的拳头。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在格斗中胜过这个男人。
「米卡埃尔」
芽璃呼唤道。
被称为米卡埃尔的男子即使被唤名也毫无笑意,只是肃然地履行职责。
他用宽大的手掌狠狠扇了我一记耳光。
我轻易就失去了意识。
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之中。
视野真的如同消失的游戏画面般,只剩下一片纯黑。
若只是普通的黑暗,午夜关闭房间灯光就能实现。等眼睛适应后,至少能捕捉到物体的轮廓。
但此刻我所在的,是连一勒克斯光线都无法透入的、如同色值#000000所呈现的那种纯粹而平坦的黑暗。无论睁眼闭眼,视野都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我是在做梦吗?不,若说是梦,意识又过于清晰。况且若真在做着只能凝视黑暗的梦,光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是因为刚才那记耳光导致失明了?不,似乎也并非如此。我不记得受到过足以致盲的冲击,况且即便失明,视野也不该呈现这种状态。以前读过视网膜脱落患者的体验谈,据说至少能感受到光感。但现在我连丝毫光感都捕捉不到。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完全遮光的房间里。
这时,我忽然感受到了气流的扰动。
身旁似乎有人站了起来。
由于置身黑暗,无法判断对方与我的具体距离。但既然能感受到气流扰动,想必不会太远。还闻到了少女特有的馨香。
「醒了吗?」
那人出声问道。是稚嫩的少女嗓音。是芽璃。
「醒了」我答道,随即突然心生疑问:「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下,芽璃是怎么知道我醒来的?」
「因为我们通过电波相连呀,咩噜噜噜噜噜……」
真是问得多余,我暗自腹诽。「这里是哪里?」
「是mun khang哦」芽璃答道,「在藏语里意为黑暗之屋。“mun”代表黑暗,“khang”代表房间。正如其名,这是专门建造的完全黑暗的房间」
为了什么都看不见的我,芽璃开始简单说明房间构造。
「房间大约六张半榻榻米大小。除了你现在躺着的床,还配有简易淋浴和厕所。就在床铺背面,待会儿你可以摸索看看。另外还设有通风孔,能始终保持空气清新。连食物都是经过特殊设计,无需开灯就能送入室内。总而言之,mun khang就是为了让人类能在完全黑暗中维持体面生活而建造的设施——可以持续数日,若条件允许甚至能生活数年」
听着她的叙述,我不寒而栗。虽然未能完全理解情况,但被带进如此诡异的房间已是事实,这种实感正阵阵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建造这种莫名其妙的设施?」
我问道。我本想用讽刺的语气,却发出了比预期更痛苦的声音。
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芽璃用欢快的语调回答道。
「是为了和佐口澌神对话呀」
虽然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却仿佛能看见她那魔性的笑容。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和佐口澌神对话的能力,只是奶奶偶然拥有的力量,并非通过修行就能继承的东西」芽璃说道。「虽然我也能和佐口澌神对话,但无法将这份力量分给任何人。说到底这终究只是个人拥有的能力罢了」
「……我记得」我答道。第一次在佐口澌神社遇见芽璃时,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其实呢,那是骗人的」芽璃笑着说。「即便是没有才能的人,只要服用刺激血清素5-HT2A受体的药物,再通过视觉阻断让大脑枕叶和颞下回兴奋起来,就能接收到佐口澌神的神谕。虽然最初只能暂时性地交流,但若持续维持那种状态数日,就会即便离开mun khang也能听见佐口澌神的声音……任谁都能成为巫哦」
「药物?」
我不由得反问道。虽然有许多事情想问,但自己可能被使用了药物这一可能性最让我动摇。不过芽璃连杀人都敢做,事到如今沾染药物或许也算不上什么了。
「芽璃对我用了药吗?」
「嗯——是呢,还是不是呢?」
芽璃故作戏弄状。我不由想揍她,但还是忍住了。本来就没有在黑暗中准确击中她的自信。要是误打到墙上,反而会弄碎自己的指骨吧。
我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在。
是否存在药物起效的征兆呢?
不明白。究竟是药效尚未显现,还是已经显现却无法自觉,亦或者所谓药物不过是芽璃的虚张声势——一切都无从判断。
「至今为止,已经有三人通过使用mun khang的方法变得能和佐口澌神对话了」芽璃说道。「但是呢,由于种种原因,利用mun khang与佐口澌神对话被视为一种邪法」
「为什么成了邪法?」我问道。或许是因为对药物的恐惧,声音有些颤抖。
「给你用的药在mun khang被建造的九十年代是合法的,但现在已成违禁药物了」芽璃流畅地答道。「这是成为邪法的原因之一」
虽然心想她是从哪弄到违禁药物的,但还是没问出口。
「第一个理由虽然也是大问题,但第二个才是更严重的」芽璃说道。「正因为有第二个理由,早在药物违法之前,使用mun khang就已经被禁止了,如今mun khang的存在本身更成了禁忌。只是因为奶奶从佐口澌神那儿得到了『不可破坏』的神谕,才将近三十年没有拆除,但实际上教团恨不得尽早拆毁它,它简直就是教团的癌症啊」
「是什么理由?为什么是癌症?」
我像孩子般急促地追问道。或许是因为这问题似乎与正发生在我身上的状况有关,不由得心急起来。
芽璃轻声笑了笑,答道:
「因为所有通过mun khang变得能和佐口澌神对话的人——无一例外全都疯掉了哦——」
那语气仿佛孩子说着「好恨啊——」一般,带着戏弄般的恐吓。
「说到底,被赋予与佐口澌神对话才能的人,本就是拥有特殊耐力、能承受与佐口澌神对话的人呢」芽璃说道。「所以没有才能的人即便勉强获得了对话的能力,最终还是会发疯的」
她的语气中,微微透露出一种身为能与佐口澌神相连之人的选民意识。
「mun khang呢,是九十年代初由奶奶的一名信徒建造的」芽璃说道。「那时候瑜伽啊冥想啊意识扩展什么的正流行。一个一边读着博士课程一边参加这类研讨会的文科生建造了mun khang。那人的想法是:佐口澌神说到底不过是变性意识状态下体验到的幻觉之一,所以只要条件齐备谁都能听到其声音,通过并用药物和视觉阻断就能做到……。虽然他身为信徒,但或许可以说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吧。毕竟他将佐口澌神简单地视为幻觉而忽视了」
「…………」我连随声附和都做不到,只是默默听着芽璃的话。
「但奶奶当时也为继承人问题头疼不已,所以就批准了那人建造mun khang。之后有三名男性利用mun khang进行了修行。本来的mun khang是用于进行muntsam瑜伽的场所,也不会使用药物,但他们却将mun khang单纯作为视觉阻断装置来使用。结果三人都成功与佐口澌神建立了连接,但之后嘛……呐」
芽璃嗤笑着,仿佛在说“不用明说你也懂了吧”。
「自那以后,奶奶才开始公开宣称『与佐口澌神对话的能力并非他人所能继承』。这是为了不再出现效仿他们的人吧」
这似乎就是mun khang被建造的目的,以及这栋建筑所具有的效用。
阻断其中之人的视觉,强制与佐口澌神连接,最终令人疯狂……这是一栋被诅咒的建筑。
我的身体颤抖起来。或许是因为黑暗中无人注视,恐惧轻易地化为了身体的反应。
「……你是打算逼疯我吗」
牙齿咯咯作响。眼泪也几乎要涌出。杀害了如父母般抚养我的大石夫妇,杀死了绪途,如今连我也要被推入疯狂深渊吗。
但芽璃否定道「不是哦」,并用甜美的声音说:
「……我呢,觉得若是缝的话,即使和佐口澌神相连也一定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芽璃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被芽璃握住手,我竟不合时宜地感到了安心。本该憎恨的对象,却让我获得了勇气。虽因这份愚蠢而陷入自我厌恶,却无法否认内心确实涌起了欣喜。
「我认为缝拥有与佐口澌神相连的才能……。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并非强行让没有素养之人聆听佐口澌神的声音以致疯狂,而是打开你与佐口澌神之间的那扇封闭回路」
芽璃的手松开了。与此同时,我尝到了仿佛被抛入宇宙般的孤独感。
我又回到了这个除了自己以外,感受不到任何他人存在的空间。芽璃也失去了实体,化为了仅存声音的存在。
「我呢,希望缝能想起往事,也希望你能理解我」芽璃说道。「而为此,与佐口澌神相连是最好的方法……。我笨嘴拙舌的,若不借助佐口澌神的电波来传达,恐怕无法让你明白真相。所以我才决定,将你关在mun khang里,直到你理解我为止」
芽璃站起身,她的气息逐渐远去。
我想至少该对她回一句怨言,并且……虽然不愿承认,但因对孤独的恐惧,我想唤她回来,便这样说道:
「如果我始终无法理解芽璃的话,会怎样?」
芽璃发出嘿嘿的笑声,这样答道:
「那就让你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吧」
沉重的关门声响起。接着传来上锁的声音。
我被监禁在了mun khang之中。
4
据说LSD、裸盖菇素、麦司卡林、DMT等致幻剂会刺激大脑内的血清素5-HT2A受体,从而引发幻觉。尤其作用于大脑皮层中的血清素受体被认为是触发幻觉的关键,但其具体机制至今尚未明确。药物的历史虽悠久,但药物医学价值受到关注却是近年之事,因此相关研究在最近才得以迅猛发展。
虽然不清楚芽璃具体对我使用了何种药物,但根据她所述的内容来看,恐怕是这类致幻剂中的一种吧。
致幻剂被混在食物中提供给我。起初我拒不进食,拿到手就立刻泼洒在房间里丢弃。一方面觉得绝不可能吃芽璃准备的食物,另一方面即便最终会饿死,也比陷入疯狂、或因精神痛苦而消解对芽璃的憎恨要强得多。若是心灵反被她俘获,那还不如死了干脆。
但在饮食问题上,最终我还是屈服了。
被监禁在mun khang的第二天夜里,我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饥饿。从食道到大肠的所有脏器都在收缩,遭受着几乎要消失般的痛苦。这痛苦蔓延至全身,头也剧痛不已。仿佛被巨大的鬼怪将身体如抹布般拧绞。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之前丢弃食物的角落,徒手捡起那些残渣塞进嘴里。在黑暗中无需顾忌体面,我四肢着地四处搜寻食物,挨个舔舐、吞食。虽然有些饭菜已经干瘪变形,有些沾满灰尘,但都无所谓了。我忘我地沉浸在这屈辱的进食中,当饥饿感消退时,大颗泪珠止不住地滚落。
从那天起,我在饮食方面变得顺从了。虽然芽璃讽刺地说「真是乖孩子呢」,但我并不在意。
食物是通过类似拉面店或荞麦面店外卖使用的「食盒」装置送入室内的。外面的人(通常是那个名叫米卡埃尔的面无表情的白人)打开外侧盖子,将餐食放入食盒。接着我再打开内侧盖子取出食物。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在不透光的情况下完成送餐流程。即使不巧内外盖子同时打开,由于外侧也是暗室设计……也就是说我被双重暗室包围着,依然不会有光线渗入。
菜肴主要以肝脏、内脏等料理为主。据说隔绝阳光会导致营养不足,因此在mun khang修行中传统上偏好高营养价值的食物。虽然不知道这种说法在现代科学中有多少依据,但我想应该并非全无道理。
所有料理都经过复杂而浓重的调味。想必这样的口味更容易掩盖致幻剂的味道。
除了内脏料理,还会提供炒饭、烩饭等餐食。似乎是为了考虑在黑暗中进食的便利性而设计的菜单。
药物会致幻,而mun khang的视觉阻断同样会产生幻觉。
毕竟人类的感知系统本就是以接受一定输入为前提而运作的,当输入极端匮乏时就会异常敏感,这种故障便会制造出幻象。
视觉阻断产生的幻觉与药物引起的幻觉,其机制和性质各不相同。但同时经历两者的我,根本无法区分。
从第一天开始,幻觉就理所当然地出现了。甚至让我客观地觉得「原来这种状态下真的会产生幻觉啊」。
最初只是感觉房间变亮了。当然并非真正变亮,只是发生了这种视觉异常。第一天仅仅看到了些无聊的几何图案。
然而幻觉逐渐变得写实化、精细化、立体化。
来到mun khang五天后,我已经能看到与现实无异的——不,是比现实更加鲜明的幻象。
幻觉完全不受主观意志控制。无论摇头尝试、想象别的事物,还是放声哭喊,都无济于事。闭上眼睛当然也无意义——这本就是不言自明的尝试。
我从未想过幻觉竟如此不可控。它们如此自主地出现又消失,这个事实给我带来了更深的恐惧。无论看到多么令人不快的幻象,我甚至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粉色的大象。它外形如动画角色般用双脚站立,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皮肤皱纹等细节异常写实,逼真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这头象一边用双足行走,一边像挥鞭般甩动长鼻发出鸣叫。只见从它的鼻子里又钻出第二头象。当第二头象甩动鼻子时,出现了第三头。接着第四头、第五头、第六头……就这样象群不断增殖。
数十头大象整齐列队,将鼻子变形为喇叭吹奏起来。音波撕裂了世界,这次又出现了小型象群。
大小各异的象群奏响各式乐器,毫不理会我便开始游行。有的敲击铙钹,有的演奏行进鼓,有的吹奏苏萨号,有的鸣响小号。而在粉色象群中,赫然站着粉发的水谷绪途。
「我不想死的……我不想死啊……要是听到大石石遗言那天就逃走就好了……要是发现涂鸦本那天就离开村子就好了……要是没有缝,如果没有缝就好了……」
绪途的幻影混在游行队伍中,很快从视野里消失了。
幻觉中的她身上刻着无数疑似分尸案留下的深深伤痕,特别是颈部的伤口如玫瑰般呈现暗红色。
就像这样,有时我会看到与自身经历相关的幻觉,有时也会看到看似与自我无关的纯粹视觉幻象。
譬如散发着七彩光芒旋转的云朵,或是绽放耀眼光芒的孔雀。看到后者时心情会轻松许多,说实话甚至感到有趣。而前者则总会让我陷入抑郁情绪。
但就身体疲劳而言,两种幻觉都极其耗神。在亲身体验之前,我从未知道幻觉会如此让人疲惫。眼球仿佛在放射皓皓光芒,将所有能量都倾注在制造幻象之上。
躺在黑暗中,仅仅看着幻觉,转眼间就感到饥饿,时间流逝,又到了芽璃准备的含致幻剂的进餐时间。我开始期待起用餐,无论是什么都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极其偶尔地,我会看到一些既不像源于自身体验、也非视觉性的幻象。那仿佛是植根于他人记忆的幻景。
恐怕是源自芽璃记忆的幻象吧。
她与佐口澌神相连。而通过mun khang,我似乎也与佐口澌神产生了联系……虽然我自己并未察觉。因此通过mun khang,我偶尔也会看到以芽璃记忆为蓝本的幻象。
但想通过这些幻象推测她身上发生的事是不可能的。芽璃虽说过「希望你能理解我」,可即便我最大限度地试图体谅,从这些幻象中也难以获取关于她的线索。毕竟以她记忆为基础的影像支离破碎,即便能看到也扭曲如幻影,缺乏连贯性。
记忆中反复出现的是四名男子。平均年龄三十多岁,全都挂着粗俗的笑容。在幻象中出现时,他们总是嘲笑着这边。连不明就里的我都不禁感到厌恶的笑容。
但现实中芽璃是否真的被投以同样的笑容,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记忆每次被回想起都会发生变化,每次回想其特征都会被强化。
所以重要的并非事实关系,而是让芽璃留下如此记忆的事件确实发生过这一点吧。我应该集中思考这个关键。
芽璃经历了与这四人有关的、令人厌恶的事。
……但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就停滞了。因为我觉得无论她遭受过什么,对于杀害绪途和大石夫妇的罪行,都不存在酌情宽恕的余地。
假设芽璃的过去悲惨得超乎想象。假设那是惨烈痛苦到令人觉得不如一死了之的程度。
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她杀了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我对她的憎恨也不会改变吧。
不……在感情方面,来到此地后,确实产生了奇特的扭曲。
我常常梦见芽璃。和进入mun khang前所做的梦相同。若将梦也视为幻象之一,那么这可谓是继药物与视觉剥夺之后的第三类幻象。
做着芽璃的梦,虽不愿承认……但我确实感到了安心。心灵的尖刺渐渐温柔融化,温暖的感触在胸中扩散。我真想永远沉浸在这个梦的阳光中,被她微笑注视着。
会产生这种想法,说明我有多么孤独。被关在这片漆黑中已超过两周,不与任何人交流,只被灌输着幻象。终日大脑亢奋,为了补充能量只能吃内脏料理。在这样的我看来,偶尔得见的芽璃之梦,宛如救赎之光。
芽璃的背上,生着由内脏构成的羽翼。
那怪异的羽翼起初令我困惑。但随着每次梦见她,我逐渐习惯了那对翅膀。无论生出怎样的羽翼,芽璃都依然是芽璃,不会改变——我开始产生这样的心情。渐渐地,连那对骇人的翅膀在内,梦中的芽璃都让我觉得怜爱。
我恐怕是脑子开始不正常了。居然会觉得芽璃惹人怜爱。
之后我大概每隔两三天,就会因对死亡的恐惧而颤抖。即便是迟钝的我,被逼入如此绝境也会意识到死亡。
当直面赤裸裸的死亡恐惧时,我像婴儿般嚎啕大哭,泪流不止。死亡恐惧总是不期而至,让我毫无心理准备地与之对峙。而一旦被恐惧攫住,就只能无止境地哭泣,直到泪水流干。
我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芽璃手中。只要她一时兴起,几天不给我送餐,我的生命就会消逝。或者如果命令那个叫米卡埃尔的白人处置我,我的生命会更早终结。
我不想死。意外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珍惜性命。我原以为自己能更平静地面对死亡,必要时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但我错了。我和普通人一样……不,是比普通人更不想死。
我才十七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未曾体验的事物。想到获得这些体验的机会将被永远剥夺,因这过分的不合理,我的胸膛几乎要裂开。
当想到不愿死去时,复仇之心已完全消失。想要为绪途和大石夫妇雪恨的念头,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卑劣而可耻地,我只想着能否饶我一命,能否设法放我一马,我恨不得跪地求饶。
这种时候,我反而庆幸芽璃没有出现。否则我恐怕真的会跪地求饶,乞求活命。
厕所从第一天起就能熟练使用,但掌握淋浴方法花了三天时间。
换洗衣物每三天会被送进房间一次。每周会收到一块抹布,用来打扫房间。
被监禁的第二十天,芽璃再次来到了mun khang。
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出现了。
「咩噜噜早呀~」
芽璃说道。由于暗室是双层结构,即便芽璃到来,我也只能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光线依然无法透入房间。
这是二十天来首次直面芽璃。虽然领取餐食时会有简短交谈,但正经对话已是久违。
我必须坦白:与芽璃对峙时我所感受到的,并非对失去三位重要之人的愤怒……
而是安心。
芽璃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若不能博得她的欢心,我就会被杀。
但至少她愿意进入这个房间与我单独交谈,说明对我还抱有一定好感。
也就是说我尚未面临生存危机。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安心。
当然我也曾有过向芽璃复仇的念头。虽说终日被幻象折磨,但毕竟有二十天时间,自然会产生这种想法。趁见面时突然袭击,将她按倒在地掐死——我认为这是最可行的杀人方法。
就算即便付诸行动,最终大概率会被那个叫米卡埃尔的外国人阻止而以未遂告终,反遭杀害。但若真如此,能为绪途和大石先生殉死,也算是富有尊严的死法,并不算坏。
然而当真面临实施时机时,我却完全提不起动手的念头。虽然盘算着成功就能复仇,失败也能光荣赴死,这堪称双保险的必胜策略。但即便这么想着,当芽璃真切地站在面前时,我却完全没有殴打她的冲动。
我想起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个词。指在绑架或监禁等犯罪中,人质对加害者产生正面认知或好感的心理现象。我是否也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太荒唐了,我心想。这不过是命名问题罢了。面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任谁都会受生存本能驱使而不得不顺从。若想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随他们便,若认为这只是潜意识选择了最合理的生存策略也无可厚非。
无论采取何种立场,我的行动都已明确:
那就是「什么都不做」。
我只是静静听着芽璃说话。听着她孩子般漫无边际的闲聊。
听着她滔滔不绝的闲谈,我不禁想到:
会死的啊。
我终究会死的啊。
即便稍加讨好她,恐怕我也难逃一死。
监禁我之前,芽璃曾说过『希望你能理解我』。而我也确实看到了可能成为理解芽璃线索的幻象。
那是被四名男子嘲笑的幻影。至少芽璃是遭遇了那样的记忆。我认为那件事在以某种形式影响着她的精神。
但我的推测仅止于此。即便被告知『希望你能理解』,但对于杀害了三位重要之人的芽璃的心情,我已再无深究的意愿。
我无法满足芽璃的期待。所以她终有一天会视我为无用之人而处置吧。
况且……即便我回应了她的期待,生还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因为我已知晓芽璃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凶。灭口是必然的。活着回去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若注定要死,在此之前我还想做什么呢?
在生命终结前,至少还想做一次的是什么呢?
一个恶魔般的念头,悄然在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回到未想过它的状态。尽管这个想法如此荒诞不经,我却能瞬间确信其「正确性」。
刹那间,仿佛全身细胞都在赞同这个念头地,执行的欲望如血液般在体内奔流。
我依循本能将芽璃推倒在地。
她发出介于「呃」与「诶」之间的短促声响,被我牢牢压制在身下。
通过触感我确认到:她穿着与初见时相同的白色连衣裙。裙下是长款裤子,估计是牛仔材质。连衣裙外罩着针织开衫,由于材质较厚,应该与初见时那件不同。经历了二十天的视觉剥夺,我的触觉变得相当敏锐。
虽说如此,由于血液过于上涌,最初我并未清晰感受到她胸部的触感。并非出于性兴奋,而是源于更本质的情感——我正沉醉于与死亡毗邻的刺激感中。同时也带着终于能实施期待已久反击的解脱。所以性快感本身,或许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当我在连衣裙上摸索时,芽璃开口道:
「……在做什么呢?」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迟钝,似乎未能完全理解自身处境。我仿佛能看见她茫然困惑的表情。
「在做什么——」
我戛然而止。但内心早已将念头清晰化作言语。
我会死。无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执念,多少悔恨,我都难逃一死。
既然如此——
横竖都是死的话,不如占有这个女人。
将自身的基因注入她体内,留下子嗣。
我自己也明白这是个疯狂的念头。毕竟这个女人杀害了我重要的女性好友,杀害了如父母般的两位长辈,是个猎奇杀人犯。
另一方面,性行为通常被视为爱的证明。对最憎恨的对象施行最亲密的行为,没有比这更悖逆的事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确信这是正确的判断。即便想法异常,但判断本身或许正常——我怀着这种奇妙的自信。
我心想若做出这种事,或许会被杀。不如说被杀也是理所当然。
但死亡的恐惧不知为何反而助长了我的兴奋。光是想到可能被芽璃杀死,下半身就开始膨胀,全身血液都向那里汇聚。想要将精液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冲动愈发强烈。
没错,让我死好了——我如是想。
干脆利落地把我这个做出如此悖德、不敬、犯罪行径的人杀死才好。
正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才如此痛苦。若是能痛快一死,就不必再苦恼了。
原来如此,若害怕死亡,反过来接受就好!想着死了也没关系就好!这样对死亡的恐惧就会消失。为何我没能早点发现这么简单的道理?
现在的我,已经无敌了!我终于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只要怀着被杀也无所谓的心态,就什么都能做到。侵犯芽璃、强暴她、杀害她、解剖她、甚至食人都无所谓!
我是神!是全能的!是恶魔!是魔人!是恶鬼罗刹!
「不过摸个胸就得意忘形,真是可笑呢」
这声音完全不像平日芽璃的语调。带着宛若他人的低沉回响,让我理解这句话花费了些时间。
我动摇了。万万没想到会从芽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本以为她会为我的暴行尖叫、大声呼救、或是显露恐惧。
然而芽璃却在嘲弄我。她轻蔑着只因区区强奸就得意忘形的我。这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想造小宝宝吗?」芽璃在黑暗中说道。「光摸胸可造不出宝宝哦?」
被愚弄了。我恼羞成怒地吼道:
「闭嘴!!」
事后回想起来,这段对话实在蹊跷。因为我从未向芽璃提过想要留下子嗣,那只不过是我内心深处的念头之一。然而她却像读心般,精准地抛出了这番犀利的嘲弄。
不过当时我的大脑早已沸腾,根本没在意这种细微的违和感。
「让我上你」
我用挑衅的语气刻意选择露骨的措辞。
于是芽璃发出了少年般奇异的笑声。
「诶嘿嘿嘿嘿」果然是从未听过的声线。「嘿嘿嘿,想上就上呗」
「让我造个孩子」我换了个说法,带着报复刚才被戏弄的心情。
「嗯。要是能怀上就造呗」
芽璃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场强暴竟异常顺利地进行着。不过这还能称之为强暴吗?既然对方说了『想上就上』,感觉更像是一场普通的性交。
我解开芽璃的腰带,褪下她的牛仔裤。她的牛仔裤构造与男款相同,所以操作起来毫无困难。为方便我脱衣,芽璃微微抬起了腰。
褪去她的内衣。内裤和文胸一样都是运动款式。
我也脱下裤子和内裤。我们在黑暗中彼此裸露着性器。
幻象没有出现。眼前唯有幕布般的漆黑。只能感受到芽璃的呼吸、触感、以及柑橘与乳制品混合般令人窒息的香气。
我将阴茎抵在阴道口。在黑暗中果然需要芽璃协助才能继续。她握住我的阴茎引导方向。
她的手指触到阴茎。芽璃的阴毛掠过我的指尖。
接下来只要稍稍挺腰,性行为就要开始。
就在这个阶段,芽璃开口说道:
「可以吗?插进来的话,一切都会知晓哦?」
是她平日那种天真无邪的语调。
「一切都会知晓,指什么?」
我带着轻蔑反问。因体位占据优势,我终于能在精神上压过她一头。纯粹是男人的可笑自尊作祟。
「你呀,可是拥有与佐口澌神相连的资质呢。做了这种事的话,就会彻底与佐口澌神融为一体哦」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佐口澌神——我暗自嗤笑。明知佐口澌神的存在却随意提及,总觉得透着几分幼稚。尤其是从芽璃口中说出时。
我将体重向前倾去。
「已经,回不去了哦」芽璃说道。「再说一次。再也回不去了哦」
我已经听不进芽璃的话。走到这一步就只想着越快开始性行为越好。
就这样我进入了芽璃体内——
插入的瞬间。
视野被闪烁的光芒笼罩。这道光芒比以往任何幻象都要耀眼,令人难以承受。我愕然呆立,任凭这道炫目的流光涌入眼中而无从抵抗。
当视野彻底染作纯白时,椎田芽璃的记忆放映开始了。
5
椎田芽璃出生于佐口澌村。「芽璃(meri)」这个名字取自宫泽贤治『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中的角色涅莉(neri)。芽璃的母亲喜爱绘本,收藏了许多绘本装饰在书房架子上。『古斯柯布多力传记』是芽璃母亲最珍爱的绘本之一,总是摆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旁边并排放着『银河铁道之夜』。据说若芽璃是男孩,就会根据柯贝内拉这个名字取名『宽马』,可见芽璃母亲对绘本的痴迷程度。
芽璃对这个名字怀抱着既喜爱又厌恶的复杂情感。正因为是个性化的名字,才能强烈感受到与亡母之间的羁绊而喜欢;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或许正是这个名字才导致自己无法融入同学圈子,成了个思维行动都愚钝的人。两种想法交织成了复杂的心绪。
在『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中,涅莉在故事开篇就被人贩子绑架,此后几乎再无登场机会,只是个无力的配角。如果自己的名字取自主人公『布多力』的话,自己或许能成为更外向的人,更顺利地融入班级圈子……芽璃小学时曾有过这样的幻想。
芽璃的母亲在她三岁时离世。因此芽璃对母亲毫无记忆。但偶尔她会想,如果母亲还活着,或许会成为意气相投的母女吧。芽璃与母亲之间确实存在着诸多共同点。
比如说,都相信神明存在。
和芽璃一样,母亲也信奉佐口澌神。她是松园志乃教团的信徒。在信仰虔诚的祖父母与曾祖父母影响下,自然成为了氏子。曾祖父战后创办公司取得成功,他们都坚信是托神明的福;就连「椎田」这个姓氏,也是听从佐口澌神启示后改的。结婚时为了不改变椎田这个姓氏,甚至让丈夫入赘,可见信仰之深厚。
芽璃被松园志乃收养,也是因为母亲是教团信徒的缘故。
在芽璃三岁那年的某天,母亲带着她前往佐口澌神社。
当日,芽璃的母亲几乎以只着内衣的装扮出现在佐口澌神社。
她浑身布满惨不忍睹的伤痕。左眼窝周围紫肿隆起,眼睛半闭着。左侧锁骨上方有大片暗褐色斑状瘀伤,右侧也有类似伤痕。手臂上还有几处擦伤般的红痕。而她正用右手紧紧攥着芽璃的小手。
正在院内打扫的志乃见状震惊不已。她自幼认识芽璃的母亲,但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询问缘由时,母亲始终沉默不语。仿佛无论如何都不愿启齿。她将芽璃的手交到志乃手中说道:
「请暂时收留这孩子」
不等志乃阻止,她便快步走下佐口澌神社的石阶离去。
次日,志乃得知了芽璃母亲自杀的消息。据说她从桑菜山的悬崖纵身跃下。当时佐口澌神社每天都有五六名志愿者聚集,因此村里发生的事自然传到了志乃耳中。
当天中午,志乃收到一封邮件。寄件人是芽璃的母亲,里面装着信件、存折和银行卡。似乎是生前寄出,特意安排在她死后才送达志乃手中。
信中详细记录了她遭受丈夫家庭暴力的经过。丈夫的暴力已达到偏执的程度,仿佛刻意要让她沦为奴隶般屈服,剥夺她的人格与判断力。字里行间透露出她深信唯有自杀才能逃脱掌控的绝望。
但她绝不能抛下芽璃。虽考虑过母子共赴黄泉,但转念一想这有违人伦。女儿的生命是神明赐予的,虽由她孕育却非她所有。然而将芽璃留在丈夫身边亦不可为,这也同样违背人道。
因此,她明知是强人所难却仍恳求:
松园女士,请代我抚养芽璃。我的父母祖辈皆已离世,唯今能托付的只有您。即便您无法亲自抚养,佐口澌神社也有数名志愿者。能否拜托谁收为养女?
附上的存折内有约三百万日元。虽知作为抚养费微不足道,但这已是我三十一年人生攒下的全部积蓄。恳请用于芽璃身上。银行卡密码是****。
读完信件,志乃陷入沉思。
她在战后混乱期曾受托照顾孤儿、为孩子们寻找养父母。此外还为失业者介绍工作、提供借款、分享食物、撮合姻缘……当时做了许多国家无力顾及之事。如今教团的根基,大抵正是源于那时积下的恩情。
然而那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化作遥远过去。
即便要寻找养父母,佐口澌神社的志愿者也都年迈,如今要找到能抚养孩子的人怕是不易。
若由自己抚养,能借助所有志愿者的力量,确实更为合理。但她已九十八岁高龄,待芽璃成年时将达一百一十三岁。虽自认在超高龄者中算相当健康,但客观来看仍是随时可能离世的年纪。
从任何角度看,由佐口澌神社抚养芽璃都并不现实。
尽管如此,她几乎早已下定决心要抚养芽璃。
志乃觉得芽璃来到佐口澌神社、以及自己此刻阅读这封信件,都是天命使然。这种境遇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宛若神明在指示自己抚养芽璃。对于重视宗教感受的志乃而言,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成为抚养芽璃的理由。
在这孩子长大成人前,我必定会寿终正寝吧。
即便如此也无妨——她如是想。若将余生奉献给这个孩子是佐口澌神的旨意,自己甘愿顺从这般命运。
就这样,芽璃由志乃抚养长大。
志乃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若生父前来要回芽璃,便向儿童咨询所告知家暴事实,必要时对簿公堂,再申请成为养父母……她虽不谙行政程序,不确定这个计划有多少可行性,但至少做好了这般觉悟。
但最终,这类问题从未发生。
芽璃的父亲一次都未曾现身佐口澌神社。岂止如此,甚至连一封联络都未曾寄来。女儿被陌生人抚养的状况下,为何毫无行动?莫非他对芽璃毫无兴趣?若真如此,已非薄情所能形容,简直像是丧失了为人最重要的部分。
总之,志乃决定乐观地认为事态顺利推进皆是神意。
自此,志乃与志愿者们开始了在佐口澌神社抚养芽璃的岁月。
志愿者们大多已退休,将芽璃当作孙女般疼爱。其中不乏具备育儿经验之人,甚至还有养育过六名子女的。他们多数留宿在志乃家中照看芽璃。原本担心人手不足,但众人皆被芽璃的可爱征服而争相照料,反倒成了多余忧虑。
芽璃在爷爷奶奶们的热闹呵护中成长。期间她从未感受过孤独、无助或缺乏关爱。这或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段堪称纯粹幸福的时光。
父亲来到芽璃身边时,她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
那是在当年的佐口澌飨结束一个月后,佐口澌村吹起盆地特有的干冽寒风,天气愈发寒冷的时节。
芽璃独自行走在放学归途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伫立路旁。
观看这段影像的我认得这个男人——在mun khang中,曾见过他嗤笑的幻影。
是芽璃的父亲……椎田聪。
这是个带着几分倦意的男人。眼神异常笔直,透着奇特的动物性直觉。面部轮廓棱角分明,表情中绷着永不松懈的紧张之弦。整体看似神经质,但当他对上视线绽开笑靥时,竟能浮现出意想不到的柔和笑容。令观者不自觉放松警惕,轻易卸下心防……椎田聪正是拥有这般天生蛊惑者面相的人物。
正在耕作的农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由于聪身着黑色双排扣西装,他在佐口澌村的田园风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芽璃感受到视线停下脚步时,聪开口说道:
「芽璃,我是你的爸爸啊」
这句话带给芽璃雷击般的冲击。
关于生父是个恶劣之人这件事,她不时从志乃那里听说。虽对父亲毫无记忆,但从志乃的叙述方式来看,想必是个十足的恶人。因此芽璃自行想象出了恶魔般相貌的人物。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面善之人。
仅被微笑注视就几乎要卸下心防。但芽璃在最后关头绷紧了神经。奶奶说过他是坏人。不能轻易相信。
正当她准备无视对方径直走过时,男人开口了。
「芽璃是由志乃奶奶抚养的吧?其实爸爸呢,一直被志乃奶奶讨厌哦。因为啊,我无法相信神明存在。如果真有神明,为什么世界上还会有战争和饥饿,悲伤与痛苦也永不消逝呢?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呢,说了这些话之后,就被志乃奶奶和妈妈冷眼相待了。所以芽璃肯定也从志乃奶奶那里听到了关于爸爸的坏话吧。当然我无法全盘否定。因为爸爸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
聪语速飞快却充满感情地说着这番话。
芽璃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因为她能感受到聪正拼命地想与她建立联系。
「但是呢,爸爸已经深刻反省了。我下定决心要成为清白正直的人,再也不让人产生任何误解。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再次和芽璃一起生活。想要重新修复我们的家庭关系」
聪继续说道:
「当然,我不是说要马上这样。我会一直等到芽璃做好心理准备。但在这之前,希望你能允许我像这样偶尔和你说说话。因为爸爸依然爱着芽璃,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芽璃啊」
回到家后,芽璃满心想着父亲的事。
时隔六年与父亲的重逢,给芽璃带来了新鲜的震惊。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如此温文尔雅的人。
小学三年级的芽璃,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只能以符号化的方式理解。她认为善人就该有善人般的面貌和温和的气质,恶人就该有恶人般的狰狞表情和威压举止。所有事物都以一元化的形态存在,像保龄球瓶一样单调地影响着现实。小学三年级正是只能以如此单纯形式认知世界的年龄。所以不能责怪当时的芽璃不谙世事。就连大人也或多或少会以这种简单模型来理解世界。
芽璃觉得,父亲或许并不是坏人。或者,也许他曾经是坏人但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通过交谈能够相互理解。同学们不也是吵架后又和好,培养着友谊吗。同样的事情应该也能发生在父亲身上。
父亲说「明天同一时间,我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你」。
那么,明天再试着聊聊吧,芽璃心想。
该不该告诉志乃奶奶父亲来过的事呢?芽璃思考着。
按理说应该告诉志乃奶奶,但芽璃觉得将自称「被志乃讨厌」的他的事情告诉志乃并不公平。而且就算说了,也只会被禁止再见父亲,这对还想多和父亲说说话的她来说并非好事。
芽璃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从此芽璃开始了放学路上与父亲见面,短暂交谈的日子。两人交谈的时间日渐延长,亲切交换笑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某一天。
「从这儿走几步就是爸爸的家了。今天天冷,要不要来坐坐?」
聪这样说道。对这个提议芽璃确实有些犹豫。毕竟与父亲放学后见面的事对周围人都保密,而进入家中感觉像是越界的行为。
看到芽璃犹豫不答,父亲明显沮丧地说道:
「我明白的。芽璃还是不相信爸爸呢……」
被这么一说,就仿佛自己做了错事一般。
芽璃说了「好吧」。顿时,聪脸上绽放出花朵般灿烂的笑容。
「爸爸好开心。芽璃愿意来我的房间呢」
父亲住在一栋陈旧的小型单身公寓。铁皮屋檐已经完全锈蚀,白色外墙也泛黄。风一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从公用玄关进入,二楼角落就是父亲的房间。厕所是各房间单独使用,但浴室是共用的。芽璃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感觉像来到了秘密基地般新奇。
单间和室整理得还算整洁。有着不过分注重外观但讲究实用性的单身男性特有的利落感。芽璃坐在榻榻米上等待时,父亲拿出了一盒看似高级的点心礼盒。
「怎么样,这是特意为芽璃准备的」
芽璃完全被这些点心迷住了。不仅非常美味,父亲还说可以尽情吃个够。
芽璃沉浸在和父亲的闲聊中忘记了时间。学校的事、喜欢的视频博主的事、对志乃的不满……话题无穷无尽,什么都可以畅所欲言。父亲总是很开心地倾听她说的每件事。
就在这时。
公用玄关的门开了,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声突然靠近房间。接着门被敲响,传来「椎田先生——」的呼唤。
父亲打开门,门口站着公寓房东老人、松园志乃,以及一位抚养芽璃的六十多岁男性志愿者。
被发现了,芽璃心想。
「芽璃,你没事吧?」
志乃担心地问道。芽璃将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在矮桌上,小声回答:「我没事」。越是享受与父亲的交谈,背叛志乃的愧疚感就越发强烈。
「你这是诱拐」,志乃加重语气对聪说道。「我可以报警的」。
这时椎田聪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开口:
「我的行为构成诱拐的可能性为零。因为我现在持有芽璃的监护权啊」
本以为他会表现出悔过态度的志乃,被这意外反击弄得措手不及。
「松园女士,说起来你们才更符合诱拐的定义吧?」聪继续说道。「当初你们接手芽璃时,有正式与儿童咨询所沟通,或者向家庭法院申请监护权吗?没有吧?既然如此,你们就只是擅自抚养芽璃,如果我向警方控告你们带走孩子,恐怕被审判的会是你们哦」
被戳中痛处了,志乃心想。
正如聪所说,志乃在接收芽璃为养女时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对秉持独立独行世界观的志乃而言,法律程序仿佛遥不可及。
当然,刚开始抚养芽璃时,她已做好若聪来要孩子就全力抗争的准备。但他非但没来要回芽璃,甚至连一个联络都没有。所以老早就解除了武装。
「当然,对于六年来抚养芽璃的恩情,我由衷感谢,对此我非常惭愧」,椎田聪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被说成诱拐实在令人遗憾」
志乃怒火中烧。这个男人知道抚养孩子有多辛苦吗?至今一次都没露过面,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你还有脸说」,志乃怒吼道。「你不是个虐待妻子逼她自杀的恶魔吗」
说出口后,志乃内心略有后悔。芽璃还在房间里,不该使用如此激烈的言辞。
「这是误解」,面对情绪激动的志乃,聪以清晰的口吻反驳。「事关亡妻名誉,我不愿大声宣扬,但我妻子生前患有心理疾病。她患有妄想症,散布根本不存在的家暴谣言,许多伤痕都是自残所致。妻子选择自尽让我非常悲痛,我也一直懊悔为何没能拯救她。但关于我逼迫她自杀的说法,我必须主张这是无端的误解」
「满口谎言。那种伤痕绝不可能是自残。我亲眼所见的」
志乃清晰记得芽璃母亲来到佐口澌神社时的模样。她全身布满惨不忍睹的伤痕,明显是遭受他人暴力所致。
「没错,并非所有伤痕都是自残」,聪爽快承认。「您说得对。我确实殴打过她,对此我深感懊悔。但那是为了保护芽璃。当时精神错乱的她试图伤害芽璃,我才情不自禁动了手。我知道当时过于激动造成了不必要的伤害。但任何有孩子的父母,都会同样情绪失控吧」
真该拍下芽璃母亲的照片,志乃深感懊悔。那样就能证明聪施加的暴力远超合理范围,完全无法用他的谎言来解释。本可以更有效地让芽璃明白这个男人的危险性的。
「六年不闻不问,现在才摆出父亲架子?」志乃厉声道。「一次都没露过面,谈什么『为人父母』!」
「这也是我后悔的事情之一」聪平静承认。「再次重申,丧妻之痛对我打击很大。而且得知松园女士保护着芽璃后,我认为亡妻的妄想肯定已经传达给您了。或许会凭她的证词坐实我莫须有的家暴罪名,剥夺我抚养芽璃的权利……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敢去见芽璃。……是的,我逃跑了。在这一点上,我唯有深刻反省」
聪加强语气,配合着手势说道。
「但我已经反省了。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世间唯一的亲子羁绊,这毫无私心相连的血脉纽带,比海更深比天更高的、名为亲子的深远羁绊,才是比任何事物都珍贵且无可替代的!所以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回来了。虽然产生了种种误解,但请相信我重返佐口澌村完全是出于良知」
「尽是空洞的漂亮话。梦话留着睡觉时说」志乃当即驳斥。
聪露出沮丧的神情,用悲伤的声线对芽璃说道:
「对不起啊芽璃……看来志乃奶奶无法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所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诶?”芽璃失声惊呼。胸口仿佛被凿开般疼痛。大人们的对话复杂难懂,但芽璃早已对聪敞开了心扉。
「但请记住。我对芽璃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最后聪这样说道。
芽璃被志乃带着离开了聪的房间。
次年三月,志乃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
她住进了信徒经营的石丘站前医院。为她准备了最顶级的特需病房。
被医生诊断病危那天,大批信徒聚集在她床边。
这是百岁有四的善终。信徒们既悲伤于她离去后教团的未来而茫然,又莫名感受到某种灵验,为她得享天年而欣慰,就这样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中。
但即将离世的当事人志乃却无法同样释怀。
自己还不能死。
还不行,还不能死。自己必须再活十年。必须维持生命直到芽璃成年的一百一十三岁。
若我死了,椎田聪必定会接近芽璃。届时由他抚养芽璃将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既然他持有监护权,这也是理所当然。律师说过,即便现在他若认真起来,随时都能从我们手中夺走芽璃。
志乃多次咨询律师,询问能否中止聪的监护权。但从各方面看似乎都不可能。日本非常重视亲权,每年认可亲权中止的案件仅有数十起。与国外相比这个数字低得惊人。即便六年前的家暴能完全证实,也不可能剥夺聪的亲权。只能眼睁睁等着恶魔般的生父接近芽璃。
只要自己活着,就能带着芽璃远走他乡。或许会构成诱拐罪,但谁在乎呢。对自己这风烛残年之身,多一桩罪名也无妨。但她不能强求志愿者们也有同样觉悟。聪清楚她的状况,必定会算准志乃死去的时机接近芽璃。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想活想活想活,我必须活到一百一十三岁……。
志乃真想如此呐喊。但声音已无法发出。
临终之际,志乃献上祈祷。
啊……佐口澌神啊,恳请赐予神之恩宠,让芽璃能安稳生活,让她得以安宁入眠……。
怀着这样的心愿,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松园志乃以百岁有四高龄寿终正寝。
志乃去世后,聪再次接近了芽璃。
他来到芽璃居住的、原是志乃家的教团所有房屋,主张由自己抚养芽璃。
然后他强硬地拉起芽璃的手,将她带往自己家中。虽是强制手段,但因持有亲权,在法律上是自然结果。
就这样芽璃被带到了聪的家中。
为迎接芽璃,聪似乎搬了家。新居是2DK格局的租赁公寓。
虽然稍显宽敞,但依旧破旧。聪说明道:除餐厅厨房外的两个房间中,一间是芽璃的卧室,另一间是聪的卧室兼客厅。
聪又取出了高级点心礼盒。正是之前芽璃尝过后赞不绝口的那款点心。
「因为今天是我和芽璃开始共同生活的纪念日,所以下定决心准备的。不过从明天起又得节衣缩食了呢……」
聪挠着头说道。芽璃因他朴实的笑容而安下心来。
虽然志乃多次告诫过芽璃聪是个危险人物,但或许奶奶对父亲的偏见太深了。至少现在的他是个好人——毕竟他身上完全没有恶人的气质。
从三岁到小学四年级这六年里,芽璃是在志愿者们倾注的满满爱意中长大的。作为伟大巫女的女儿,她多少被宠溺着抚养成人。因此比起同龄女孩,她缺乏戒心,容易轻信他人。
更何况面对亲生父亲,会全面信任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孩子们从小就被灌输着“父母会如圣人般养育子女”这种毫无根据的信念。
芽璃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聪准备的点心。在愉快的闲聊中,聪这样问道:
「芽璃喜欢爸爸吗?」
「最喜欢了!」芽璃元气满满地回答。
「这样」
那天夜里,第一次性虐待发生了。
起初芽璃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后,那天的情形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记忆中——粘稠的空气……带着唾沫腥气的呼吸……向下探索的手指触感……父亲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与我同龄的女孩对着葡萄酒瓶小便的诡异影像……父亲泛着血色的黏膜组织……垂落的电灯拉绳……天花板的木节如同眼睛般凝视着我们二人……
陌生的胶状液体吐在芽璃掌心,当弥漫房间的紧张感骤然消散时,聪用近乎谄媚的异常温柔嗓音说道:
「今天的事,是只属于芽璃和爸爸的秘密哦」
直觉告诉芽璃,自己遭遇了不好的事。即便没有接受过系统性教育,生理性的厌恶感也让她明白这一点。但她无法衡量这件事的恶劣程度——或许每个人都会做这种讨厌的事,又或许这是绝不能触犯的禁忌。
随后聪详细阐述了将此事外传可能带来的危害:爸爸会陷入困境,芽璃也会受牵连,甚至可能波及曾经在佐口澌神社抚养过她的人们,会遭朋友疏远,让老师失望……他用各种话语反复说明。聪擅长诡辩,而芽璃又容易轻信他人,要让她察觉父亲说辞的荒谬可谓难如登天。
此后,性虐待以每周两三次的频率持续着。有时因生理性厌恶,芽璃会突发性哭泣。但这种时候聪总会变得格外温柔,给她买最爱的冰淇淋和点心。被这样安抚后,芽璃渐渐觉得顺从对方才是自然的选择,拒绝反而成了「任性」,便想着只要放空意识几十分钟就好。于是她以忍受牙医治疗般的心态,等待着父亲的行为结束。
直到某天,异变突生。
醒来时,世界的模样已然改变。
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
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都如同纸糊般失去真实感。芽璃莫名丧失了“这些确实存在于此”的实感。房门另一侧、衣柜深处、物品阴影——所有视线不及之处都仿佛虚无。世界仅存于目之所及的范围,她感觉自己被囚禁在这牢笼般的狭小空间里。
芽璃正体验着「离人感」。这是指自我认同感与现实感同时缺失的状态,作为性虐待的危害之一而广为人知,因大脑中线区域功能抑制所致。
轻微的离人感人人皆会经历——聆听无聊讲话时突然走神,或某个平凡瞬间突然感到现实感稀薄之时。但受虐儿童的离人感往往强烈到病态程度,成为无法自控的困扰,严重影响日常生活。
芽璃觉得这是种诱发不安的奇异感受。她轻拍自己的脸颊,连肌肤传来的触感都如同他人般疏离。
走进餐厅厨房时。
只见聪已准备好早餐正在抽烟。若在平日,光是看到他的身影就会感到胸闷。无论心情如何,身体总会先产生生理性排斥。
但今日毫无感觉。聪也如同舞台布景般缺乏真实感,无法在芽璃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她原本喜欢和聪交谈。他既善于倾诉也擅长倾听,总是兴致盎然地聆听一切。芽璃对聪怀抱着矛盾的情感——喜欢白天的他,却厌恶夜晚的他。
但这天的对话变得极其生硬流于形式。她无法捕捉往常能心领神会的对话精妙之处,也难以理解他的话语。
前往学校的路上。
通往学校的路仿佛变成没有岔路的迷宫。即便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仍感觉如同迷失方向。
抵达学校后,无论是课堂、课间休息还是与朋友交谈,没有任何事物能给芽璃带来真实的触动。一切都像是隔着电视屏幕发生的景象,与自己毫无关联。
理智上当然明白这些与自己有关。所以当被老师点名或朋友搭话时,她都会做出「应当如此」的反应,表面上似乎也能应付过去。
但由于缺乏「应付过去」的真实感,她始终担心自己是否真的举止得当。虽然原本在学校就性格消极且容易焦虑,但此刻感受到的是不同于平日情绪的更根本性的不安。
怎样才能找回真实感?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肯定会发疯的。
就在这时。
她突然注意到前方聚在一起谈笑的男生们。
佐口澌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不到十人,所以芽璃从一年级就认识他们。
虽然从未深入交谈过,以往也从未留意过他们。但此刻却莫名在意。
其中一个男生就坐在触手可及之处。
芽璃冲动地紧紧握住了他的胯间。
透过短裤传来他柔软性器的触感。
“嘎哈哈哈”,男生们的笑声响起。他们似乎以为平时不开玩笑的芽璃罕见地开了低俗玩笑。他们拍手大笑这突如其来的古怪行为,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瞬间浮现「应当如此」念头的芽璃也笑着附和他们的氛围,内心却羞耻得想要消失。全身汗腺喷涌而出,羞耻感让整个身体都麻木了。
自己变成了下流的女孩。
芽璃的行为属于“性化行为”,是受性虐待儿童有时会出现的偏差行为。他们会无意识地做出超出正常范围的性行为。
例如有孩子会在公众场合沉迷自慰,或执意触摸成人生殖器。有些孩子即使被斥责仍会持续这种行为。与这些孩子相比,芽璃的行为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且她能凭理智立即停止,但此举确实严重降低了她的自我评价。
芽璃认为自己变成了可耻的人,背离了人伦正道。而这种“绝不能让他人看穿我的肮脏本质,否则必将毁灭”的强迫观念,将她逼入绝境。
不到三天,芽璃就变得足不出户。她偏执地确信:只要踏出家门一步,遇见她的人必定会看穿她内心的邪恶——不,绝对会被看穿。
光是听到外面的人声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如果他们闯进自己家怎么办?如果发现了她,察觉她是个卑劣的人,并在全村宣扬的话?自己肯定会迎来毁灭。
芽璃反复确认家门是否锁好。即使明知已经上锁,仍不得不这样做。
父亲没有责备芽璃辍学。反而显得欣喜,似乎为女儿变得离不开自己而欢呼雀跃。
自那日起,芽璃的离人感持续不断,甚至到了汗流浃背也想不起要开空调的程度。每当发现芽璃这种失常状态,聪总是高兴地予以纠正。
聪时常买来如同洋娃娃穿的华丽少女风服饰。他让芽璃换上这些衣服,兴致勃勃地拍下许多照片,然后心满意足地满足自己的性欲。
麻木的芽璃毫无抵抗地接受聪的索求。虽然偶尔会突发过度换气症状,但她既不明白发作原因,也失去了思考原因的意愿。
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聪开始带朋友来家里了。
他们的脸,我曾在mun khang的幻象中见过。
我甚至直觉般地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须山裕贵、田间孝弘、永野典武。这三人应该就是在第一起猎奇事件中,与聪一同殉情自杀的人。
聪称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拥有共同爱好的「同好」,并要求芽璃好好招待他们。
芽璃顺从聪的指示温柔相待。深陷离人感的她,无论被要求什么都会执行,且毫无感觉。
在持续麻木与羞耻心、自罚情绪与自我否定、阵发性涌上的痛苦悲伤、失控的过度换气与盗汗的某一天——
当芽璃躺在床上茫然望着天花板时,她听到了佐口澌小学放学时刻的广播:
『这里是防灾广播。现在是下午三点。小学放学时间到了——』
这段防灾广播每年都由佐口澌小学的学生录制,通过村内喇叭每日播放。
『接下来,我们小学生将要放学了。请各位居民守护我们安全回家——』
工作日总在固定时间响起。同样的广播,芽璃早已听过无数次。
『以上是防灾广播——』
但听着广播,芽璃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泪水沿着脖颈滑落,在床单上聚成小水洼,浸湿了她的后颈。
通过这冰冷的触感,芽璃间接意识到自己正在悲伤。也醒悟到自己已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境。
在如同沉入水底般模糊的现实感中,芽璃这样想道:
好想变回原来的自己。
自己的心与身体都已支离破碎。心指挥身体行动的自然机能,外界状况引起内心变化的必然关联,感知眼前事物真实存在的能力,自己正在度过人生的实感,身体的健康,能正常与人交流的心理状态——全部消失无踪,且不知如何找回。既没有重拾的力量,也失去了找回的必要性。
但自己必须找回它们。虽然连必要性都无法理解,恢复原状难如登天,但她内心的某处确实在渴求着。
怎样才能找回?要怎么做才能变回原来的自己?
正当芽璃断断续续思考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奇异的声音。
咩噜噜噜噜噜噜噜…………
是幻听吧,芽璃心想。毕竟根本不可能会响起“咩噜噜噜噜”这样的声音。
芽璃决定不予理会。但声音依然持续传来。
咩噜噜噜噜噜噜噜…………
听了五分钟左右,芽璃终于承认自己确实听到了这个声音。既然现实感本身已经失常,此刻再多一两个幻听也无所谓了——她如此说服自己。
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会怎样呢
她仿佛听到了“来厨房”的指令。
芽璃撑起身子。刚才还沉重的身体,在听从声音指示时竟莫名地灵活自如。
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家里只有芽璃一人。厨房也空无一人,沥水架上倒扣的餐具在荧光灯下泛着白光。
打开水槽下方的收纳柜——声音命令道。
芽璃依言打开柜门。里面插着刀架,收着三把菜刀:一把普通的三德刀,一把小号水果刀,最后是巨大的出刃刀。
拿起刀——声音说道。
芽璃拿起最大的出刃刀,却隐约觉得「不对」。便将出刃刀放回原处,改拿起水果刀。
对,就是那个——声音肯定道。
用它剖开你的胸膛——声音继续说道。
芽璃震惊了。即便现实感稀薄,她也明白用水果刀剖开胸膛会发生什么。皮肤撕裂,血管切断,大量出血,视线模糊,意识远去,最糟可能会致死。虽不谙医学知识,但她清楚这比割腕危险得多。若真付诸行动,绝非自伤行为所能形容,将会构成自杀未遂。
不对——声音否定道。
你被狭隘的认知束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无法用自伤或自杀未遂这种片面的尺度来衡量。这不是消极伤害生命的行为,而是积极开拓未来的壮举。
积极?芽璃在心中反问。
没错。你接下来要做的是将胸膛化为电波接收器。为此必须在胸中植入接收信号的器具。所以你必须亲手剖开胸膛。这一点连我也无法代劳。
芽璃用力摇头。看来自己的脑子比想象中更不正常了。竟然会被幻听命令去自杀。
或许该让父亲带自己去精神科。虽然聪肯定不愿送我去精神病院,但总比听从幻引导向死亡要好。
死亡?声音挑衅地反问。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声音继续说道。
既然连活着的实感都没有,换成“已死”的说法又有何区别?早已死去的你竟然害怕死亡,岂不可笑?亡灵会畏惧利刃吗?幽灵会害怕刺杀吗?死者会对被杀颤抖吗?
闭嘴闭嘴闭嘴——芽璃在心中默念。她紧握水果刀,拼命摇头。
声音以清晰的语调说道:
活下去,芽璃。你必须夺回自己的生命。必须找回被剥夺的性命,开拓属于自己的人生。你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活?你理应为自己而降生,为自己而生存。谁都不能否定你为自身使用生命的权利,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否定。最大限度地为你自己使用这条生命吧。芽璃,现在正是实现降生意义的时刻。
闭嘴——芽璃再次默念。但这次的念头比先前微弱。她被声音中倾注的迫切渐渐打动。
自己早已死去。
或许真是如此——芽璃心想。她将自己的肉体拱手让人任其榨取,同时封闭了“正在度过自己的人生”这一根本感知。自己早已死去,甚至可能比单纯死亡更不堪。因为她在死亡之上,还将尸体的所有权赠予了他人。
深吸一口气。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声音仍在左后方彰显着存在感。
你是谁?芽璃问道。
我是祈愿你幸福——或曾祈愿你幸福的、所有人类情感的集合体——声音答道。
我真的能为自己而活吗?芽璃追问。
没问题,世界定将改变——声音断言。
芽璃下定了决心。
并非全然相信声音的话语。或许她只是在妄想驱使下试图自杀——理智的部分如此思考。
但即便全是妄想,这也是她人生中久违地为自己采取行动。光是这一点就令人无比畅快愉悦。
芽璃相信,此刻的行动将成为夺回人生的开端。
她用水果刀横向切开了自己锁骨下方的肌肤。
6
我已经连续三天三夜,不断索求着芽璃的身体。
一旦伸手触碰,便再也无法回头。在性行为开始前尚存的复仇之心、对芽璃的反抗意识、对她毫无犹豫逾越法律的道德厌恶、关于人类尊严的崇高思考——在这孤独的漆黑深渊中,所有这一切都在时隔二十日重新触碰到他人肌肤的原始欢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这深渊般的黑暗世界里,与她肌肤相贴,感受温暖的体温,融化被孤独冻结的心灵——她的手指触碰我的身体,由此确认我的存在,天真无邪的亲昵声线温柔包裹着我。通过手指、臂膀、双唇与性器,将彼此给予的肯定最大化,将爱意增幅——与这无上的喜悦相比,正义感、伦理观、复仇心、尊严等形而上的概念全都微不足道。
当然,我也并非无条件屈服。暴力的阴影始终萦绕不去。那个名叫米卡埃尔的高大白人负责每餐将食物送入mun khang,彰显着存在感。我很清楚若伤害芽璃,必会遭他毒手。在这种处境下,潜意识选择的最合理生存策略,或许就是顺从芽璃,向她倾注全部爱意。其中的心理机制连我自己也难以参透。
反击的念头也并未完全泯灭。在脑海角落,我始终盘算着对芽璃的反攻。比如若能逃出mun khang,就立刻冲向警局——即便无法证实佐口澌神相关的谋杀,至少能以监禁罪立案;又或者只要能够逃脱,总有机会实施复仇。但这些想法仅仅停留在「脑海角落」,对现实几乎毫无影响力。
归根结底,我只做了一件事。
我沉醉于与芽璃的性事,在几乎融化大脑的恍惚与极乐中热烈爱着她,持续注入自己的种子。
我按芽璃所求诉说爱语,在她要求拥抱时整夜相拥,如交颈鸳鸯般亲吻,以她渴望的节奏交合,变换体位,配合她心血来潮的中断提议,在她酣睡时提供臂枕,在漆黑中互相冲洗冷水澡,像纯真的恋人般欢笑。这是毫无借口的全面臣服。
当厌倦身体交缠,我们便抚摸着彼此的肩臀随心闲聊。但因共同话题稀少,只能谈论花草虫鸟与天空流云。并用无意义的玩笑逗笑芽璃。
芽璃的心理年龄停滞在小学五年级左右。她无法理解对话脉络,经常词不达意,过度以黑白二分法看待事物,难以进行复杂推理。虽然无法深入交谈,但作为聊天对象却意外称职。或许因为mun khang中本就不需艰深话题,也或许她本身的娇憨弥补了不足。
我们度过了三天三夜的蜜月时光。在mun khang中虽无法感知太阳方位,但以三餐一眠为一日计算,大约是流逝了这般光阴。
每次与芽璃结合,她的记忆便奔涌而来。连接越深,记忆的真实感就越发强烈。
正如芽璃反复强调的,我似乎也拥有与佐口澌神沟通的资质。而她说过,有资质的两人通过性接触能彼此增强力量。虽似神秘学理论,但既然她如此断言,想必确有其事。
与芽璃肌肤相亲的第三夜,我看到了她自杀未遂的幻象。
为植入电波接收器具,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我触摸芽璃的胸脯,确认伤口的触感。七年前的旧伤已愈合为细窄平坦的疤痕,但质地异于周遭皮肤,带着紧绷感。
梦中见过的她的裸体并无此疤痕。或许是她隐藏伤痕的意愿,影响了梦境意象。
「从那以后,我就能与佐口澌神对话了」
芽璃说道。此刻她的声音比面对面时更显稚气。或许因不见身形,声线印象反而格外鲜明。
「佐口澌神告诉我许多事呢。比如数花坛花朵时,三的倍数会带来好运,七的倍数则会招厄;梦中听见莺啼是吉兆;雨天触碰铝箔不祥;十七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的炼金术师亚当布雷希特·巴尔萨姆的故事;动物散发的磁力能治病;绝不能描绘城市停电的景象……」
芽璃用明快至极的嗓音说着。与至今所见的阴郁幻象截然不同。可见她将能与佐口澌神相遇视为人生的转折点。
「能与你相遇也是托佐口澌神的福」芽璃接着说。「那天佐口澌神告诉我,去桑菜山的瀑布就能遇见名叫『川上缝』的男孩。实际见面时连名字都完全吻合,让我大吃一惊呢。然后我们相遇了,虽然短暂,但确实彼此相连了」
她应该正展露笑颜。我能感受到这般气息。
我记忆的断层也逐渐弥合。因为我失去的记忆,正好与芽璃的记忆相互对应。
遇见芽璃的翌日起,我就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我天生就是极易接收电波的体质。因此要与佐口澌神沟通,只需微不足道的契机便已足够。
那就是离别时芽璃给予我的那个吻。
通过亲吻,我得以与佐口澌神交流。进而通过佐口澌神,我与芽璃能在心灵深处对话。
「当然,仅凭亲吻就能连接佐口澌神可是了不起的才能哦。毕竟爸爸和那些『同好』们无论尝试多少次,直到临死前都没能连上佐口澌神呢……」
芽璃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能与芽璃对话了。但这件事却让我的命运扭曲向了诡异的方向。
芽璃在交谈中多次讲述自己遭受性虐待的经历。一旦开始诉说,她便会失控般不由自主地详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这对芽璃本人而言,即便谈不上净化心灵,至少也起到了涤荡作用。据说将创伤转化为语言是治愈的第一步,倾诉有时能缓解症状。
但对我而言呢?
小学四年级正是对世界怀抱无条件信任的年纪。我相信善意充盈世间,邪恶终将灭亡。认为只要正直生活自然能获得幸福,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便至少不会遭遇最坏的情况。觉得周围大人们都是为了托举自己而存在。
在这种时期听闻芽璃的遭遇,冲击实在过于强烈。因为这是关于初恋女孩毫无过错却被大人们榨取、彻底摧毁、打入不幸深渊的故事。
我多想否认这世上会发生她所说的惨剧。
然而通过芽璃传来的电波,连受虐时的感官体验都共享给了我。于是我那和平的世界观,被轻易摧毁了。
聆听芽璃的诉说,连我的心也仿佛受了创伤。或许可称之为二次创伤受害。
我变得无法融入班级圈子,过度恐惧自己可能受到伤害,再也无法信任大人,一味沉迷于与芽璃的对话。
这对我而言想必相当不便。但对芽璃来说,或许正合心意。
我越是筑起心墙,芽璃就越发怂恿我加固壁垒。具体而言就是反复向我讲述她经历的恐怖事件,灌输外界何等危险的观念。这手法近似邪教煽动信徒不安使其沉迷信仰。我越来越敌视世界,活在只属于我和芽璃的阴暗贬损的世界观中。
就这样,我们构思出了那个计划——
制造五起谋杀案,向佐口澌神献上活祭,请祂的神威毁灭这个污秽堕落的恶德世界。
制定计划的过程令人雀跃。虽然只是构思五种杀人手法,画些丧尸袭城的涂鸦,却让我们感到生机勃勃。唯有沉浸幻想时,才能暂时忘却自己身处腐朽世界的事实。
芽璃拥有的佐口澌神力也与日俱增。我与芽璃共享的世界观越深入,情绪越高亢,这位神灵就越是强大。
终于,佐口澌神的力量增长到足以实施第一起谋杀。
佐口澌神容易附身于醉酒、听音乐进入恍惚状态、意识朦胧或做梦之人。简而言之,就是容易侵入现实感模糊、接近变性意识状态者的内心。
芽璃在聪他们饮酒之日,就预先让佐口澌神潜入他们心中。这是精神层面的操控,无需接近他们身边。
然后在满月之夜,执行了第一起谋杀。
那一天的事,被芽璃作为人生最美好的回忆珍藏。
覆盖世界的透明薄膜正在消失。冰冻的世界逐渐融化。曾经遥远的世界正向我靠近。黑白的世界染上了鲜艳色彩。
那道将我与世界隔绝的薄膜,那种将我与人生剥离的感知,那个将我驱逐出自己身体的错觉——如今都如魔法般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充盈全身。
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拥有自己的生命,能凭自己的双脚屹立于大地。我拥有自己的身体,能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世界。
若这份感知能永恒持续,若再无人能夺走——
我如此热爱“活着”这件事!
杀害四人后神清气爽的芽璃,向我这个与她共享世界观的人,也寻求着人生的解放。
受芽璃感化的我,用金属球棒袭击了六名同班同学。在课堂上殴打了以菊池勇吾为首的六人。
菊池他们一直在欺凌我。藏起我的物品、在教科书上乱涂乱画、半开玩笑地撞我。虽然是随处可见的欺凌,但那是基于明确恶意的「欺凌」。
而当时的我,对他人的恶意异常敏感。受芽璃创伤的影响,即便是轻微的戏弄,我也会心悸、呼吸急促、胸口仿佛要裂开。我自己也明白这是过度反应。但持续半年后,想要用金属球棒痛揍他们的欲望已变得难以抑制。
所以我制造了袭击事件。我记得每殴打他们一次,就感受到无比的愉悦,心情变得无比畅快。
那时的我们沉醉于全能感之中。我们自认为是拥有改变世界之力的特殊孩童,坚信只要两人团结就能无所不能。以为能将世界塑造成喜欢的形状,以喜欢的方式生存下去。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将我们的关系彻底撕裂至体无完肤。
某本书中写道:过于完美之物,无非是崩塌过程中显现的一种现象。我们所共享的甘美一体感,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
因为芽璃杀害了我的父亲。
17 小时前 0 回復
1 天前 0 回復
2 天前 0 回復
3 天前 1 回復
12 天前 2 回復
13 天前 0 回復
14 天前 2 回復
15 天前 0 回復
15 天前 4 回復
16 天前 3 回復
16 天前 0 回復
18 天前 1 回復
18 天前 3 回復
19 天前 2 回復
19 天前 2 回復
19 天前 3 回復
20 天前 0 回復
20 天前 2 回復
20 天前 0 回復
20 天前 5 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