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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城水城
插画:潮崎しの
翻译:宇宙火鸡、鳰原惠、金发巨乳母性溢出大姐姐
修图:运笔成风,墨染山河,笔锋流转间自成一方天地的神画师热忱是也
责任编辑:响爷
友谊群号:932526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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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感……不觉得实在太近了吗?
有缝隙就会贴过来,初见很冷淡但其实无法隐藏爱意的女主登场。
因雨天训练被提前结束,栗本诗暮回到视听教室拿回落下的东西,意外邂逅了独自一人待着的女生•雨森润奈。两人的阅读与音乐品味惊人地契合,于是,他们约定只在两人都有空的雨天放学后见面,开始了一场属于彼此的秘密交流。
「我喜欢诗暮这个名字。」
「我喜欢独处,不愿与他人发生关系……但诗暮的话,没关系。」
湿漉漉的雨天里才能见到的润奈,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却又意外地黏人,没有距离感。
然而某天,诗暮在一个晴天里,意外得知了润奈的「秘密」。自那以后,润奈对诗暮的距离已接近于0,她那过于沉重的爱意,再也无法隐藏——






Introduction In the Rain
「你喜欢下雨吗?」若是有人这么问,我大概会回答「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世人总对雨天避之不及。淋湿的黏腻感、潮湿闷热的空气、徒增累赘的雨伞等等,还有那些晴天能做的事全都成了奢望——无论是郊游、运动会、露天音乐节还是田径比赛——
「喂,去唱K吗?」
六月初的早晨就开始下雨,田径队因场地湿滑取消了下午训练,只做了些简单的室内体能训练。时间不过一张专辑的长度。
「栗本呢?怎么打算?」
在灰尘弥漫的空教室里换制服时,话题突然抛了过来。我答道:
「……算了,有想看的书。」
「哦——?」
——只是看书就够了吗? 被雨水浸润的空气有些清冷。
系好领带,把运动服卷成一团塞进漆皮书包,我走出了充满止汗喷雾气味的教室。
「那家伙真不合群啊,总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我加快脚步,逃离飘入耳际的闲言碎语。
「……………………」
雨天的走廊昏暗而静谧。
没有阳光穿透玻璃,唯有冷白的日光灯浸着橡胶地板。
室内鞋的摩擦声与绵密雨声交织,在无人的空间里回响。
这份寂静与仿佛蒙着低饱和度滤镜的景致,非常合我心意。所以对于雨天,也不能说是完全讨厌。
——当然,也绝对称不上喜欢。
毕竟会淋雨,到处都会潮湿。虽然很高兴训练能提早结束,但雨伞终归是累赘。翘起的发梢也令人烦恼。手指安抚着被湿气压得沉重叛逆的刘海,我快步走向目的地。
并非图书馆,而是视听教室。
上第六节课时,把读到一半的小说忘在那里了。
那是本设定新奇的推理小说,正好读到揭晓诡计与凶手身份的关键处。
我急着继续读下去,穿过连廊时脚步不自觉加快,走向西栋。
各类专用教室都在那里,视听室在二楼。由于放学后没人使用,我本以为会上锁——看来是多虑了。
轻松推开门,听着轻响,我走入其中
——早有来客。
靠窗深处的长椅尽头,有个女生独自一人坐着看书。
视线始终落于手头。或许是太过专注于读书,连有人进来都未察觉。
「那个……」我边唤边走近。
她正读着的书是《透明人的华丽杀人》——
「那是我的书……」
话说到一半又咽下。
黑色短发交织出完美圆润轮廓,却被无线头戴式耳机轻微扭曲。
或许是因为降噪功能,女孩毫无反应。我叹着气在她前排落座。
「喂——?」
试着在她眼前晃动手掌。低垂的长睫轻颤,那双仿佛睡意朦胧的大眼睛突然望过来。
「呀!」
她的肩膀猛然一抖,溢出短促惊叫。
黑发摇曳间,我瞥见青紫色的挑染。那是恍若绣球花的颜色。
「怎、怎么……了……?」
虽然被吓了一大跳,但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连声音都几乎不带感情色彩。感觉就像个人偶一样。
五官精致得近乎完美,肌肤白皙得仿佛出生至今从未沐浴过阳光。这份完美,愈发增强了人偶感。
看呆的我缓缓开口道:「那个……这本书是我的。」
「……?抱歉,听不清」
「耳机」
我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耳朵示意。女孩「啊……」地摘下耳机挂在颈间。
我重新说了一遍。
「呃,那本书是我的。」
「嗯——」
少女垂眸。摊开的文库本右手侧书页厚实,左手侧却薄得可怜,大约只剩二十页左右。
「请你等一等,马上就到结局了」
「诶?啊、好…知道了」
她淡然的通知语气让我下意识应承。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多谢」
或许是为专注阅读,她重新戴上了耳机。突如其来的寂静被不停歇雨声细细缝合,并非完全无声。
所以,大概——这般沉默并不使人尴尬。我划拉着手机,等她读完。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嗯——」
纸页摩擦声沙沙作响。我偷瞥着眼帘低垂却翻页不停的女孩,暗自叹息。
从领带颜色可知我们都是一年级,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在平日鲜少踏足的场所与陌生女生独处——更何况她正享受着我未读完的书。这境况当真比小说更离奇。
「让您久等了」
女孩终于合上书摘下耳机,她花了大约十分钟读完。
我抬起埋在手机里的脸问道:
「感想如何?」
「非常有趣」
顶着毫无波澜的扑克脸,她继续说:
「别出心裁的设定与个性鲜明的角色,难以预料的发展,无愧标题的华丽诡计……末尾的反转实在惊人。没想到叙述——唔!?」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
「等等,我还没看完。禁止剧透,否则我就生气了。明白吗?」
压低声音提醒女孩,她小鸡啄米般点头。
于是我松开手,她马上捂住嘴角,用三白眼自下而上瞪了过来。
「……突然肢体接触。是距离感系统出bug了吗?」
「出bug的是你的伦理观。剧透推理小说可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差点被若无其事地夺走最大乐趣,心脏都要爆了」
残留着柔软触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长舒一口气。心跳异常的快。
「……彼此彼此」
「彼此?」
难道想说自己也心跳加速了?但从毫无变化的表情和没有起伏的语气来看,实在感觉不到她的心跳有什么变化。
被这种异常感勾起兴趣,我终于问道:
「……说起来还没问名字。怎么称呼?」
「椎名林檎」
——绝对是假名。虽这么想,但考虑到有可能确实是真名,还是忍住没吐槽。
「椎名啊。我是栗本诗暮」
「栗本、诗暮……」
椎名(?)将名字在舌尖滚过,歪了歪头。
「Shigure……是凛冽时雨的『时雨』?」
「是诗人的『诗』加上暮色的『暮』,诗暮」(注:日语中时雨和诗暮同音)
「嗯嗯」
她敷衍地应和着,仿佛在说「反正无所谓啦」。
「真是好名字呢」
和我的想法相反,被她毫无感情地夸奖了。真是个捉摸不透的家伙。
「——话说」
「TK?」
「都说了不是from凛冽时雨啦」(注:话说的发音是teka,两个首字母就是TK)
「TAKA?」
「也不是ONE OK ROCK的主唱啊」
我对持续面瘫玩梗的少女苦笑着问道:
「在玩乐队吗,椎名同学?轻音部的?」
瞥向倚在墙边的吉他盒。拉链上挂着青蛙挂件,颜色并非青蛙该有的绿,而是与她发间挑染同款的蓝紫色。
「没」
少女用平坦声线否定,摇了摇头。
「这所高中应该没有轻音部。就算有我也不会加入。我加入的是……『致郁摇滚研究会』」
「瞎扯,现编的吧?我可从没听过这种社团」
见我皱眉,少女耸耸肩:「果然呢」。她摆弄着刘海说:
「成员仅我一人。毕竟是小众流派,没听过也正常。放学后就在这里活动,而且非同道者禁止——」
「啊不,这个我知道」
「诶?」
「Syrup、Art School、People、THE NOVEMBERS…最近的乐队也有,像Yohila那样的对吧?致郁摇滚」
话音未落。
「……!」
女孩惺忪的睡眼突然睁大,清澈瞳孔里泛起粼粼波光。厚重遮光帘外,敲打玻璃的雨声骤然急促变大。
「……啊…那个…」
她挤出的声音纤细得几乎被雨声吞噬,如易碎的琶音般动听。
「——你也喜欢吗?」
若有人问是否喜欢雨,我定会答"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接下来要讲的是,对雨无感的我爱上「雨」的故事。
1 雨天放学之后,独处的两人
——她似乎叫雨森润奈。
以「雨」「润」之,她知晓我乃『共同爱好者』后告知的本名,与今日天气完美契合。
雨声不停,潮湿空气的沉重感令人舒心。
大谈特谈完共同喜爱的音乐,我看向挂钟,惊觉已过去三十分钟。
「雨森啊」
「叫润奈就好哦?诗暮」
回眸瞬间,她的面容已近在咫尺。
「呜哇!?」我后仰着拉开距离,她却连眉梢都未颤动:
「我都已经用名字称呼你了……我喜欢诗暮这个名字」
被她毫无羞涩地直言喜欢,我愈发狼狈。别过涨红的脸挠了挠脸颊说:
「哦,好…」
「不要『哦』」
「…谢谢?」
「也不对」
润奈的视线纹丝不动,持续注视着我的侧脸。在她炽烈目光的炙烤下,我终于吐出她期待的答案。
「……润奈」
「嗯」
雨森——润奈微微颔首,看来是正确答案。接着她缓缓地……
「诗暮呢?」
「嗯?」
「我的名字,喜欢吗?」
发问间她又挺身靠近,试图看穿我的瞳孔最深处。我的呼吸停止,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了。
「啊、嗯…喜欢。字型音色都很美」
「嗯……」
听到我的回答,润奈睫羽轻颤,视线游移后朝下。她退回椅中咕哝:
「…别面不改色说『喜欢』和『美』啊」
「这台词该我说吧,你这无情感女孩」
我吐槽完丝毫不懂羞涩的她,突然呆住了
面无表情地抛梗大概是这家伙的风格,像无旋转直球般难以招架。
「——所以?原本在说什么来着?」
「啊?哦,那个……」
记忆倒带至称呼之争前——
是『雨森啊』
「润奈啊,为什么喜欢致郁摇滚?」
我漫不经心地提出了问题。
「致郁摇滚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致郁摇滚」这个名字的诞生到走上巅峰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现在虽仍有乐队符合其定义,但却几乎已经无人将其用作音乐类型使用。
「所以是为什么?」
「…………」
润奈不语,只是避开视线。
「我是从Yohila开始了解的」
于是由我继续话题。我看着旁边的吉他盒,解释说:
「初三那年的冬天,我在视频网站淘歌时偶然发现…一听钟情。那份震撼与亢奋至今记忆鲜明」
Yohila这个乐队,高举着「新生代致郁摇滚」的旗号。
用独特感性编织的阴郁歌词与沉重扭曲的吉他声,糅合忧郁的气声呢喃,时而搭配上倾注全部情感的歌声,在网络上备受年轻一代推崇。是一支锐气逼人的新星独立摇滚乐队。
「词、曲、声…全都可称完美……或许正因世界观黑暗,才更直击乖僻之人胸中那颗遍布伤痕锈迹的心」
说着,我想起踏入视听室前与田径队员的对话。
无法拒绝违心之事,难以迎合周遭喜好。纵使读得懂气氛,却始终不愿随波逐流——这般别扭性情日积月累,沉淀成忧郁、愤懑、焦躁、无力感……
正因Yohila愿将晦暗的负面情绪原原本本吟唱,我才如此着迷。仿佛负负得正,能将消沉心绪淬炼成某种向前动力。
「……喜欢Yohila?」
垂首许久的润奈忽然仰面。刘海缝隙间漏出试探的眸光,声音细若游丝。
「是真的吗?」
「当然!最喜欢了!」
我握紧拳头铿锵作答。
「……那就来比一比」
润奈倏然起身离开座位,背对我走向吉他盒,握住拉链上的青紫蛙形挂饰,斜着转头看向我。那双半睁的双眼带着战意而来:
「Yohila前奏竞猜。全对的话,就承认诗暮的喜欢是货真价实的」
☂
「『紫阳花与亡灵』」
「…正确」
听到我的回答,润奈轻轻点头。
她的手指在指板上游走,泪滴形拨片激烈地划过琴弦,使旋律流畅变换。经过迷你音箱放大与效果器修饰的电吉他声,轰鸣着盖过雨声。
「这首呢?」
「『雨、废墟、雨』」
「──嗯。正确……」
面对我的秒答,润奈颔首。她弹着乐曲的a部分构思着下一题。
冲浪绿色的琴身横放在大腿上,她的演奏姿态已有专业风范。即便我是外行,也能清晰感知到那份娴熟。
激烈指法织出电子旋律,与被雨水浸透的空气一同让我的鼓膜共振发麻,最终被墙上无数隔音孔吞噬。
「…接下来是这首,知道吗?」
「『黄色青蛙』」
「嗯,正确。也试试非单曲吧。这首如何」
「『上清液』」
「答、答对了……那最后是未收录进专辑的附加曲……」
「『凉透松饼的自我同一性identity』」
「……唔」
与狂暴吉他连复段形成反差的是,润奈没有表情的脸。但她终于皱眉。即便我已回答,她的演奏仍未停歇。
润奈的视线离开吉他,凝视着我,我也沉默地回望。
「──正确」
润奈叹气着停止演奏,寂静与雨声重新流淌。
「没想到真的能全对……」
她的声音仍如无风水面般平静。只是——
「你确实听了很多啊」
如此低语时,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却明确地松弛成柔和的微笑。犹如厚重雨云的缝隙间突然洒下的耀眼阳光。这是我遇见润奈以来目睹的,最接近人类表情的表情。
「那个」
我不禁开口询问。
「润奈你──」
正后方靠近天花板的喇叭,突然传出刺耳电子铃声,宣告闭校时刻来临。
正仔细擦拭琴弦的润奈停手看表。时针指向十八。她折好背带布,握紧琴颈起身。
「时间到了,该走了……」
「等,等一下!」
看着快速收拾吉他、音响和线材等器具的她,我斟酌着语句。润奈闻声,瞥了我一眼。
「要不要…交换联系方式?」
我试探着询问。
润奈没有回应。我为了填补沉默般继续说:
「还有很多话想聊。不止音乐,还有书之类的。这本小说的感想也是,等我看完我们再好好——」
「抱歉」
她打断我的话,拉上琴盒拉链,背带甩上肩头,站了起来。
「我没有Line」
「诶?啊……这样啊」
背对不知所措的我,润奈挎着吉他匆忙离去。蓝紫色的青蛙挂饰随之摇晃,恍惚间雨声骤然急促。
「…………」
本以为她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垂头走向教室门口,然后沉默打开门离去。却突然——
「诗暮」
她在门前停步回眸,那双惺忪睡眼锁定了我。
「再见」
「……!?」
惊愕间,她离开我的视线,走出教室。
走廊啪嗒脚步声渐远,徒留敲打窗棂的雨声与呆立的我。
「所以说……」
抓挠后脑勺的我喃喃自语。
「说不用Line是撒谎……推托吧?可最后又说再见……算是还想和我聊的意思?」
这一切的开端——被遗忘的小说躺在桌上。我苦笑着拿起它。
「难以捉摸的家伙……」
在你以为她面无表情难以揣度相距甚远时,突然拉近距离。正是这种飘忽不定,反而更让人在意。真是奇怪的女孩。
──还能再见吗。
倾听着笼罩世界的雨声,沉浸于润奈弹奏的吉他余韵中,我暗自期盼明日依旧是个雨天。

☂
第二天是清爽的晴天。苏打水般澄澈的蓝天里,浮着几朵蓬松如大块鲜奶油的积雨云。
既是晴日,田径部自然要在放学后开展严格训练。在毒辣的阳光下,我汗流浃背地绕着操场奔跑。
地面早已干透,可空气里仍滞留着雨水的重量,闷热粘腻。虽然对雨天不喜不恶,但对雨后的第二天,我大抵是讨厌的,尤其是在盛夏时节。
「各位辛苦了——」
与聊着主播和流行曲,拍着短视频的部员们道别后,我转向西栋二楼,前往视听教室。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半,特殊教室走廊杳无人迹。四楼飘来管乐器的残响,几个提着黑色乐器箱的女生走下楼梯,与我擦肩而过——或许是在四楼音乐室活动的吹奏部学生吧。
我联想起润奈的吉他盒,期待着与她再会,手伸向了视听教室的门。然而,
「……。打不开」
门被锁上了,敲门也没有回应。门上玻璃小窗被窗帘遮挡,我从缝隙间朝里望去——里面没开灯,润奈不在。
「唉,也是啊……」
我吐出放弃的叹息,将无线耳机取出,塞进耳蜗。从第一首开始播放Yohila的首张迷你专辑《台风眼在看着你》,让音乐填满没有雨声的寂静,方才转身离去。觉得夕阳照耀下的走廊过分刺眼,许是因为我的心还浸泡在雨天里吧。
──愿雨于明日来临。
仰望着初染茜色的天空,我如此祈愿。可次日,再次日,六月的天空反常地持续晴朗。自那次邂逅,我再未遇见润奈。
看来我们的生活节奏,只在不用社团活动时──即雨天放学之后,才会短暂重叠。
「下次下雨是……周一。太远了」
看到天气预报上整齐罗列的太阳图标,我的表情扭曲了。
难道还没进入梅雨期吗?自相遇那日已过三天,若算上周末,近乎七日不得相见。
「但也不是雨天就一定能见到她……」
这也许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渴盼雨天到来。
夕阳将干燥的街道煨成琥珀色,我思索着是否存在雨天娃娃,走上归途。
☂
原来将晴天娃娃倒悬,便成了祈雨的雨天娃娃。
不知是否这扭曲的祈愿上达天听,周一暴雨倾盆而至。
清晨醒来便听见雨幕哗啦作响,对着悬挂在窗帘轨道的无脸雨天娃娃,我心中默念感谢。据说无论是晴天娃娃还是雨天娃娃,起初都是先不画脸,直接吊起来。实现愿望之后,再把脸画上去——
而后即刻销毁,十分薄情。
「愿望……还没完全实现,先留着吧」
我有两个愿望——希望这大雨一直持续,希望放学后能在视听教室见到润奈。
因此,我将没有脸的雨天娃娃继续挂着,走出了家门。透明的塑料伞被雨滴敲打,奏出如同打击乐般的节奏。
即使撑着伞,身体仍被淋湿。大雨渗入,鞋袜也湿透了。田径部的晨练亦取消了。照这样的情况,下午的训练也可能中止,或者只进行室内的简单训练。这样一来,或许能见到润奈了。
究竟能否——
——放学后,暴雨愈发癫狂。下午的训练取消后,我径直冲向视听教室。门上小窗依旧被窗帘遮挡,我轻触门扉,深呼吸后开门——没有锁住。
室内开着灯,十分明亮。我往深处看去。
只见一双雪白赤足。
「……润奈?」
没有回应。我提心吊胆地靠近。
「……………………」
就是润奈。她赤足搭在桌子上,正躺着看手机。耳朵上戴着黑色耳机。似乎在听音乐,微微漏出了一点声音。
和往常一样,她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稍微吓她一下吧)
我心生一丝顽皮,为了不被察觉,悄无声息地从润奈背后靠近。润奈把手机放在胸上,播放着动漫风格的MV——乐队「永远是深夜有多好」的「ham」。ham意为「he and me」,即「他和我」。
手机就放在那与她窈窕的身躯不相称的、膨大的身体部分上……
再将视线移向上方,看见她那不在乎仪态,随意搭放的裸露双腿。
圆润洁白的大腿,和胸部一样肉感迷人。
由于她那慵懒不羁的姿势,短裙的下摆被掀起,露出了大半光滑娇嫩的肌肤。
双腿都未穿袜子,脚尖处那宛如樱蛤般淡粉色、精致漂亮的指甲,在荧光灯下闪烁着光芒。
而且不知为何,润奈的衣物和肌肤竟也微微湿润。她身上散发着雨水的清新气息、隐隐的甜香、仿佛化作气体萦绕四周的美色,使我头脑发晕。
我咽了咽口水,伸出手,
「──喂」
轻轻拍了拍润奈的肩膀。
「咿!」
接着润奈肩头夸张地猛然一颤,
「哎,哎呀啊啊!」
她太过惊慌,回身看我时从椅上翻滚跌了下来。
手机脱手飞出,在地毯上翻滚。裙裾翻飞的刹那,惊鸿一瞥间,某些不该窥见的景致烙入我的视网膜。
「…润奈!」
空气凝固数秒后,润奈茫然看着慌忙蹲下的我。她摘下耳机连眨数下眼,终于叫出我的名字:
「──诗暮?」
「对、对不起!没想把你吓成这样…没受伤吧?」
「…嗯,没事」
润奈扭扭捏捏地回答。她右手整理发丝,左手不断调整裙摆。
「松懈了…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诶?」
这细若蚊呐的自白令我愣住。
但我马上理解了润奈的心情,拾起手机解释原委。
「我是田径部的。除了雨天不能使用操场,每天下午都必须要训练。那次偶遇之后连续放晴对吧?所以实在抽不开身。尽管如此,训练结束也总会来探探的」
放学后的视听教室里,我一直没能看到润奈的身影。
听润奈的意思,晴天的时候她大概也来了。只是训练结束我来时,她早已离去。晴日里的我们,终究是对不上节奏啊。
「……哦,是这样啊」
润奈听了我的解释,接过我递去的手机。手机套着蓝紫色硅胶壳,做成了青蛙形状。
将手机搂在胸前,她轻声呢喃:
「太好了」
润奈声线依旧平坦,惊惶过后再无涟漪,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作表情的面部变化。唯独耳尖至脖颈染上了红晕。
缘由自不必说——
「……话说,你怎么会被雨淋湿?」
我坐在椅子上,故意不往视线边缘看,抛出问句。
「出过校门?」
「嗯,也算是吧……」
润奈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我的后一排。不再是把腿随意搭在桌子上,而是规规矩矩并膝端坐。
「我刚刚才来学校」
「……刚刚?已经放学了啊……」
如果迟到这么久,干脆就别来了吧——我虽然这么想,但如果真的不来,那这会儿就见不到她了。
──润奈也是期待着见到我,特意赶过来的吗?我正打算半开玩笑地问,结果又咽了回去。因为这样问实在是有些太自恋了。
「原因是睡过头了」
「睡过头啊?」
「很摇滚吧?」
「──说起来,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做什么都行?」
「那是为了不让吉他淋湿」
润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旁边墙上,斜靠着一把放在黑色软盒里的吉他。
「我的身体可是全都淋湿了啊,全身淋湿」
「原来如此,所以才脱了袜子」
「对,把袜子脱了,好好晾晾」
说到「把」这个字时,润奈特别加重了语气,并大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脸转向别处,努力不去注意刚才润奈从椅子上跌落时,我隐约看到的东西。以及斜上方的某物。
如果不是雨声太激烈,恐怕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面对我的沉默不语,润奈动了动身子。
「只,只脱了袜子……所以……」
──这一点,强调过头了啊。
润奈好几次往旁边瞟——和袜子一起挂在窗帘轨道上的淡蓝紫色内衣。我假装没有看见。
☂
「那就这样,我该回去了」
在闭校铃响之前,下午五点半之后,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润奈发出「……嗯」的声音,停下演奏,用显示着鼓机应用的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
「……已经这么晚了」
那原本像节拍器般不断稳定输出的电子鼓声戛然而止,寂静又被雨声填满。雨势已经明显减弱,回家便不至于淋得太湿。
「诗暮——」
我正准备起身离开时,润奈抓住我的袖子,直勾勾地望着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下次雨天再会」
说完她就松开了手。我微微一笑。
「……嗯,下次雨天再会」
亲口说出之后,我再次意识到我们关系之奇特。只有在雨天放学后,我们才会在阴郁校园的角落悄悄相会交流。
聊着喜欢的音乐,谈着对书的感想,聆听润奈弹奏吉他。在雨声的陪伴下,我们共度的时光总是那么愉快、宁静,仿佛时间缓慢流逝,但回头一看,又恍若转瞬即逝。
「下次来玩『和雨有关的猜歌游戏』吧」
「关于雨的……像coldrain或amazarashi之类的?」
「那不是歌名,是乐队的名字吧。如果是amazarashi,就选『雨男』之类的」
「原来如此。还有像Yorushika的『雨和卡布奇诺』、亚细亚功夫世代的『迷路的小狗与雨点的节拍』、uniso的『关于水和雨『之类的——」
「嗯」
「还有 cocco 的『raining』?」
「嗯……嗯?标题虽然是『雨』,但歌词却充满了晴天的意象呢」
「还有Remioromen的『雨过天晴』之类的」
「太晴了……」
「最后,我想以『虹』收尾」
「『虹』?是哪一首虹?elle?spyair?还是富士纤维 的?」
「真空步廊」
「你真的好喜欢致郁摇滚啊。我就最爱『被害妄想和自我暗示引起的不快感』的前奏了——」
我说出的梗,一个个都被她全部接住,既让我觉得开心,又感到可靠。
我和润奈在音乐等爱好上这么相似、品味相投,也难怪我们彼此之间总是这么默契。
「音乐品味相同的人,大抵其他方面也合得来」
──这是润奈的看法。
「别感冒了」
说完我就站起身来,挎上了防水包。
润奈的衣服已经完全干透了,这样看来,就连挂在窗帘轨道上晾着的某物也能穿上了吧。她用吉他的琴体牢牢压住裙子,点了点头,回了一个「嗯」。
「诗暮才应该……哦哦,诗暮应该无所谓吧」
「……什么意思?」
「意思是笨蛋不会感冒」
「笨蛋?我的成绩可不错哦」
连休结束后的期中考试,我在五科总分中排名第16(共320人),成绩相当出色。
润奈吃惊,用机械般的语调发出一声「哇——……」。
「我,我还以为和我差不多呢……被背叛了……致郁了……」
「……难道你成绩不好?」
「所有科目都差点挂科,总排名319。差点就是倒数第一」
「…………下次开学习会吧」
「拜托了」
充满了紧迫感。这个成绩或许真的很危险。
「我会弹点能让人专注的吉他曲……」
「『请你好好学习』」
「那是『永远是深夜有多好。』的曲子吧。不过如果一直是深夜,那么临时抱一夜佛脚也能搞定考试吧?」
「『请你好好学习』」
「不要循环播放啦……」
要是这样一直讲相声,可能就永远都回不去了。于是我打断对话说:「那就暂停播放」,朝出口走去。
推开紧闭的门,我回头望去。
「再见啦」
「嗯,再见呀」
润奈挥了挥手。眼神中带着些许睡意,面无表情。她依旧是那个难以捉摸读懂的家伙。然而——
(希望明天也能下雨)
我还是在心里轻声祈愿,并希望在她那一成不变的脸庞下,也能默默抱有和我同样的愿望。
2 Mysterious•Lonelygirl
雨滴敲打着窗户。空气潮湿沉重,仿佛黏在皮肤上一样。连日的暴雨,即便是我这种不讨厌雨的人,也快要受不了了。可与灰暗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心情却格外晴朗。
因为下雨,田径部的晨练取消了。早来学校的我坐在座位上摊开一本书。
标题是《恋爱吸虫》——
是一本恋爱小说。因为前几天读完的一本推理小说很有意思,我就选了同一个作者评价较高的作品。正好是恋爱小说而已。
和润奈的邂逅并不产生关系。也不是因为今天能见到她就一大早就高兴得不行。
我用咖啡的苦味中和着小说的甜腻,嘴角微微上扬。
「早啊,今天你还挺罕见地精神呢,诗暮。」
一个声音对我打招呼。
不是像我这种自然卷,而是特意去理发店烫过的浅茶色头发,加上中性脸孔,接近一米八的瘦高个男生。是我的同班同学久住阳次郎。他把湿漉漉的书包放在桌上,有些烦躁地把头发往后拨。
「连着几天都是瓢泼大雨啊……晨练没了,你就这么高兴?」
说话有些做作,还有点油腻没礼貌,是这家伙的特色。最初的座位安排是我俩前后桌,加上换座位后还是坐得很近,所以我在班里最常打交道的就是他。
「嘛,也算是吧。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合上书本,从读书模式切换到闲聊模式。回过神来,我已经到校快三十分钟了,教室里也因晨练结束的同学归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顺带一提,阳次郎是篮球部的,练习地点在体育馆,所以即便下雨,他们也照常晨练。
「『也』是什么意思?!」
阳次郎的眉毛一挑。
他把椅子吱吱地往我这边挪,凑了过来。
「就是说,还有别的原因咯?不会仅仅是因为你正在看的这本书很有趣吧?」
「这也是。」
「又是『也』!? 你今天开心的理由还真多!」
阳次郎的反应很夸张。他托着下巴,陷入思考。
「……该不会是,看见淋湿的可爱女生内衣透出来了?」
「不是。」
「在满员电车里,和可爱女生贴得很近?」
「不是。」
「和可爱女生——」
「你这推理手段也太贫乏了。」
「认识了?」
「…………」
我沉默着把视线移开。阳次郎「哎」地睁大眼睛,探过身来。他撑着我的桌子,把屁股挪上来。
「居然猜中了!?你认识了可爱的女生,诗暮诶诶诶诶!」
「你声音太大了。」
我劝他冷静一点。正在讲台旁边聊天的一群运动系女生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阳次郎压低声音,小声问。
「……是什么样的女生?」
「什么样的啊……」
我脑中浮现出润奈的模样,回答道。
「发型是黑色的短波波头,夹着蓝紫色的内层染发。」
「哎哟,挺有个性的嘛。还有呢?身高啊,胸围多少啊?」
「……胸我不知道。身高大概一米五出头……除了发色之外,还有个很显眼的特点,是她戴着黑色的头戴式无线耳机,背着吉他包。」
「哎!她玩音乐啊?」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跟我们同一年级。」
我停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不认识吗?」
阳次郎比我交际圈广得多,八卦,对校内的情况了如指掌。尤其对美少女更是敏感,所以我原本以为他应该知道润奈的事情。
「……不知道啊。」
阳次郎皱起眉头,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
「蓝紫色的内层染发,还背着吉他包。要是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按理说应该会引人注意才对。只是因为是内层染的所以没人发现?玩乐器的也不是没有。还是说,其实她并不算多漂亮,只是诗暮你的口味比较特别——」
「不是。」
我立刻否定了阳次郎的猜测。润奈是那种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个都会认同她是美少女的类型。虽然我也不会否定自己的审美确实跟大众不太一样。
「……啊,好吧。你都这么肯定了,那她肯定是美少女啦。那就更奇怪了。我这双眼睛怎么可能会漏掉一个学校里的美少女……」
「她叫雨森润奈。」
「雨森润奈?没听说过耶。」
阳次郎抱起双臂,然后,
「喂——晴风——!」
他提高了声音。在教室前方聊天的一群女生中,有一人回头看了过来,露出奇怪的神色。
「……干嘛?」
「过来一下,来这边!」
「哈?真麻烦……」
阳次郎朝她招手,被叫到的女生嘟囔着回应。
她叫山田晴风,是阳次郎的青梅竹马,网球部成员。高高绑起的马尾随着她的脚步晃动,眼神锐利,微微眯起,用那双修长的腿大步走了过来。
「什么事?」
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有压迫感。但阳次郎毫不退缩地问道:
「你知道一个叫雨森润奈的一年级学生吗?」
山田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
「哈?不知道……你又打算去搭讪了?渣次郎。」
「不是我,是诗暮啦。」
「诶?」
她那刚才还带着警惕的眼神一下子睁大,看向我。
「……是栗本君?」
「很稀奇吧?」
「嗯,确实挺意外的。栗本君也会对女生感兴趣啊……?」
「我也是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好吧。」
面对她的惊讶,我感到无语。虽然因为是阳次郎的青梅竹马又是同班同学,和山田也有过几次交谈,但没想到她对我竟是这种印象。
「……虽说你不像渣次郎那样没节操,不过多少还是有点?」
「渣次郎」是阳次郎的绰号。据山田所说,阳次郎从小就是个花花公子,初中时还同时勾搭过四个女生,于是被冠上这个称号。「渣」取自「久住」的发音。
「哈哈,那就好。不是渣男的话,我就放心了。」
她捂着嘴轻笑。
山田其实并不是对谁都强势,主要是对像阳次郎这样的渣男态度才特别冲。她本身是个开朗、随和、很好相处的女生。她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在我面前蹲下,和我对视。
「——所以呢?我们正值青春期的栗本君,是想追什么样的女生呢?」
如果说润奈给人的感觉是阴雨连绵的天空,那山田则宛如万里无云的晴朗蓝天。
我把润奈的特征告诉了比阳次郎更广交朋友的山田,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能得到什么线索。
放学后,只能在雨天的视听教室里见到的少女——
她到底是谁呢?
☂
如果想知道,那就直接问吧。
放学后。在和今早一样倾盆而下的大雨中,我再次来到了视听教室,看到润奈正昏昏欲睡地拨弄着吉他。她没有戴耳机,立刻察觉到我的到来,停下了调弦的手,向我打招呼。
「早安,诗暮。」
「哦,早安……吗?」
「在圈子里,什么时候都是说早安。」
「哪门子圈子啊?你该不会又睡过头了吧?」
「没有。今天我可是从早上就来了哦,厉害吧?」
「这也算厉害?」
面对润奈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只能苦笑,把装满运动服和课本的书包放在桌上,然后坐到老位置——润奈前一排——整个人转向她开口。好事要趁早。
「说起来——」
——你是几班的?我本想这么问,但话卡在喉咙里。
让我犹豫的是润奈刚才的说话方式。对我们学生来说,早上上学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对润奈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
润奈抬头望着我。沉默了几秒后,我终于继续说话。
「那把吉他是……」
问出口的不是我原先准备好的问题。
「是Telecaster吗?」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该问她那件事。所以情急之下,我随便扯了另一个问题来掩盖。
望着那把海浪绿琴身、白色护板、金色零件闪闪发亮的吉他,我问道。润奈摇了摇手指,说了句「差一点」。
「很像,但不是。是moon牌的Reggae Master,日本制造的吉他哦。」
「Reggae是说雷鬼?」
「嗯,像sim的那种风格的雷鬼。」
「你喜欢雷鬼?总觉得那是种很阳光的音乐风格啊。」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完全不搭的画面:在灿烂阳光下润奈戴着墨镜、在沙滩上挥舞毛巾跳来跳去。违和感爆棚。
「不讨厌啦。从音乐性上说,我喜欢里面的很多元素……不过,我选择这把吉他跟雷鬼其实没什么关系。你不懂吗?」
「…………」
完全猜不出来。
「因为五十岚用过这把。」
「五十岚?」
「Syrup的吉他兼主唱,五十岚隆。」
所谓的Syrup就是Syrup16g,是代表性的忧郁系摇滚乐队。(注:译者:完全不熟悉这些东西,这乐队名是不是可以翻译成糖加三勺?)
被称作「忧郁摇滚之王」,甚至可以说「忧郁摇滚」这一词汇就是因为他们而诞生的。在这个圈子里他们恐怕是最知名的了,我当然也知道。
不过——
「啊,是吗。我倒是不知道这件事。虽然我听很多音乐,但基本不去查乐队的资料。老实说,连很多乐队成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诶……」
润奈发出一声吃惊,又像是无奈的声音,沉默了下来。她是不是有些失望了?润奈的表情总是难以捉摸,我有些不安地问她。
「这、这样不行吗?是不是不合格的宅?」
「——诶?啊,不不。」
她一瞬间呆住,接着猛地摇头。她的头发随之晃动,蓝紫色的内层染发微微显现。润奈少见地反应这么大。
「我不觉得不行啦。每个人享受音乐的方式都不一样。我是属于会去查很多资料的人……比如创作者的成长背景、人品,或者一首曲子的诞生过程之类的……不过,有时候不去深究,反而更能单纯地享受音乐本身的美好吧?嗯,我觉得挺好的,不去查也行的,像诗暮你这样。」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嗯,是吗。」
不去查反而更好。虽然现在说的是音乐,但我忽然觉得,关于润奈本人,这话同样适用。
在雨天的放学后,和润奈这样见面,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令人无比开心。如果这就是全部,那也足够了。
因为在意润奈的真实身份而去硬查或调查,其实并不必要。
——就这样单纯地享受吧。
因为我相信,润奈一定也希望我能这么做。
然而,我那压下的疑问,却意外地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
第二天的第四节课上,我在体育课受了点伤。
天气晴朗。虽然操场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我们在上面踢了足球。守门的时候,我被人绊了一下,摔了个大跟头——膝盖被擦破了。
好在伤势并不严重,我继续参加比赛。
「栗本!去保健室一趟。」
在体育老师的催促下,我不情不愿地在比赛结束后离开课堂,前往了保健室。这次没有学生陪同。
「……唉,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来啊。」
因为,我们学校的保健老师名声极差。比如说,
「敲门之后,被说『等着』,然后等了五分钟,就像训狗一样。」
「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用一下床,却被叫去躺地板。」
「不管是包扎方法还是说话态度都很粗鲁,身体的伤刚治好,心却受了伤。」
「从里面传来不像人类的尖叫声,吓得不敢进去。」
诸如此类的传闻不断。据说那个人是个女性,姓赤城。学生们都叫她『赤鬼』。田径部的前辈甚至因为不想去保健室,自己随身携带急救包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保健室的使用率极低,我这也是第一次来。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
我本以为会被一句「等着」挡回来,但只是多虑了。是个低沉而沙哑的女性声音。并没有听到传闻中的尖叫声。我推门而入。
空调吹来的凉气拂过我微微出汗的皮肤,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怎么?逃课了吗?」
刚进门就被来了个下马威。一个戴着白色无纺布口罩、留着黑色短发的女人,从保健室中央的办公桌后投来狐疑的目光。
白大褂穿得松松垮垮,从无袖针织衫露出的白皙双肩一览无余。下身是紧身短裙,还翘着腿坐着,让人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哪儿才好。走廊的热气与室内的冷气交织,在皮肤上留下说不清的温热感。
「没、没有……」
我关上门,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大概就是赤城的保健老师。
「在体育课上,膝盖擦破了。」
「哼,真笨。」
她用如刀般锋利的低沉嗓音骂了我一句。我僵了一下,赤城解开交叉的双腿,重重叹了口气。
「……来吧,我给你处理。」
语气非常不耐烦。
「这种小伤,用水一冲,抹点口水不就好了。」
「口水不卫生吧。」
我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赤城顿时抬头瞪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
虽然戴着口罩,但她那红色眼妆勾勒出的狭长眼角,显得气场极强,是那种典型的强势美女。果然和她的绰号说的一样。
「你和女人接吻的时候,也会在意卫生吗?」
「……嗯?」
这出乎意料的回话让我皱起了眉。赤城脸一沉。
「嗯?你嗯个头啊?真恶心。」
「我不是在肯定你的话啊!!」
我不小心用随便的语气反驳了一句。
本以为要被骂了。
「呵呵,是吗。」
赤城像是很开心地笑了。
「反正你根本还没接过吻吧?」
她轻哼一声嘲笑我。
「从你进门开始就一直不知道该往哪看,看似淡定,其实眼神飘来飘去的。典型的没接触过女人的表现。」
她微微动了一下身体,针织衫下的丰满摇晃了一下。低头一看,黑色渔网袜包裹的修长双腿正等着我视线落下。
「……那就由你想象吧。」
我扭过头去,抿紧了嘴唇。
虽然和传闻不太一样,但这样也同样让人难以应付。她用压倒性的色气和挑逗性的言语不断捉弄我,明显是在看我反应取乐。
得赶快处理完伤就走吧。正这么想着,赤城一边处理得相当细致,一边给我包扎。
就在我将目光转移到一旁时,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保健室最里边的床上,帘子紧紧拉着。帘子边缘露出一个像是黑色吉他包的东西,拉链上挂着一个蓝紫色的青蛙吊饰。
「——润奈?」
我不由得低声念了一句,赤城听到后停下了手。
「你认识雨森?」
「咦?嗯,算是吧……」
「什么关系?」
「关、关系?呃,这个……」
我一时语塞。只是雨天放学后会见面、聊聊天的关系。那究竟算是什么?熟人?朋友?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帘子「唰」地一下被拉开了。
「……快到中午了,老师,我有点饿——」
摘下耳机走出来的,果然是润奈。她和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隔了片刻,
「——诗暮?」
她颤声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上课时受伤了。你呢?身体不舒服吗?」
「我、我是——」
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
「……………………」
我等了一会儿,她依旧沉默着,只是紧紧抓着裙边。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润奈……?」
开口的,是赤城。
她贴好创可贴,扫了眼垂着头的润奈,说道。
「雨森是在保健室上学的。」
☂
所谓『保健室上学』就是说上学不来教室而是来保健室,在那里度过大半的学校生活——好像是这样。不和大家一起上课,在校医帮助下自学,得到毕业需要的学分满足出勤要求。
「简单来说就是距离逃学一步之遥。和逃学一样,但并不完全切断和学校的联系,只来保健室这个地方,满足作为一个『学生』的要求,大概是这样。」
「……原来如此」
我听完赤城的说明,谨慎酝酿要说的话。
想了很久首先要问什么,结果还是问了听到保健室上学这个词之后一直不解的问题。
「她……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吧?有什么慢性病之类的吗?」
「啊,身体方面完全健康。硬要说的话——」
「也不是心理疾病啦。」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润奈打断了赤城的话。她坐在床沿上,两腿晃啊晃地摆动着,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继续说道。
「我只是单纯喜欢独处而已……不想无谓地和别人接触,所以才选择在这样人少的保健室上学。教室那边……自从入学以来一次都没去过。」
——入学以来一次都没。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难怪阳次郎和山田他们都不认识润奈。
「连上学的时间都刻意错开了。虽然放学的时候有时会碰到别人,但我尽量从后门离开,不引人注意。」
「真是贯彻始终啊……」
确实,我从没见过她——除了在『那个地方』。
「……一直待在保健室也会腻的,所以放学后我就去视听教室。那儿隔音好,能弹吉他,要是热的话还能开空调。唯一的缺点是不让吃喝,不过除此之外,简直就像录音棚一样。」
「放学后,人也基本不会来。」
「嗯,所以我才会放松警惕,忘了锁门。然后……」
润奈望向窗外。白色窗帘被风吹开,不同于那天的阴天,今天是蓝天白日,阳光洒下,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遇到了诗暮。」
她轻声说道。
「我喜欢独处,不想和无谓的人有牵扯……但如果是诗暮的话,就没关系。」
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柔和、清澈,就像是从心灵深处自然流露出的。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感情。
「润奈……」
她一定有什么隐情。
光凭「喜欢独处」这一个理由,学校是不可能允许她只在保健室上学的——润奈,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想去揭开那些秘密的打算。
一个讨厌与人接触、回避交流到要在保健室上课的润奈,如果愿意接纳我的存在——
「我有个请求。」
「……请求?」
润奈看着我。我回望着她那有些不安的眼神,微笑着点头。
「从今以后……我能不能不只是去视听教室,可不可以来保健室找你?比如中午休息的时候。天气也不会影响你在不在这。」
「……!」
润奈睁大了眼睛。惊讶中,她的脸渐渐浮现出鲜明的喜悦。然而,就在她的嘴角刚要绽放出笑容时,
「嗯……嗯。」
润奈低下了头,迅速藏起了自己的表情。在床上她扭了扭身子。垂下来的黑色与蓝紫色刘海间阳光照射进来。
从发丝的缝隙间,她偷偷望向我,用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回应。
「可以啊。我中午也是在这里吃饭的……要一起吃吗?我们两个……」
「还有我呢?虽然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甜蜜的二人世界。」
本来像空气一样安静的赤城,这时取消了静音露出苦笑。
☂
在保健室吃午饭,我还是第一次。不是在教室,也不是在食堂,而是在保健室——这个充满消毒液味道的地方,而且这里空调还挺凉快,很舒服。

夏季制服才在上周初刚开始换上,虽说真正的夏天还要再等一阵,但像今天这样艳阳高照的日子,已经让人感到闷热了。
在学校里,除了教员室和图书室等有限的几个地方设有空调之外,其余地方都是酷热难耐。所以这间保健室,可以说是一片难得的绿洲。
「天一热,人就像潮水般挤进来,烦都烦死了。」
赤城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耸耸露出的肩膀。
「就算没生病也会来。为了让学生觉得『最好别来』,我直接采取最糟糕的应对方式。」
作为一名校医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把想吐槽的话和炸鸡块一起咽了下去。
坐在我旁边的润奈一边用筷子戳着便当里的青椒,一边说道。
「不需要刻意去做,本来就已经够糟了吧,老师你的嘴。你戴口罩就是为了堵住它吗?」
「雨森。」
赤城在口罩下露出了笑容。
「——信不信我送你去医院?」
「这种话从校医嘴里说出来真的好吗!?」
我忍不住吐槽,但润奈一脸淡定。
「反对暴力,也反对暴言。」
「哼……青椒,不许剩下。」
赤城淡淡地换了个话题。看来这类拌嘴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哪怕只剩下一小片,我也不再做给你吃了。」
「……好坏。」
润奈皱着眉头,将一直摆弄的青椒放进了嘴里。
「——嗯……没有想象中苦,反而挺好吃的?」
我将视线从睁大眼睛的润奈身上移开,看向对面的赤城。
「润奈的便当是您做的?」
「啊啊。雨森这个人非常挑食。」
润奈打开的便当量不大但品类丰富,色彩缤纷,做工精致。青椒拌小银鱼、夹了青紫苏的煎蛋卷、胡萝卜牛蒡金平、花椰菜、生姜烧肉……米饭是杂粮米,上面撒了紫苏粉。甚至还有加了红色果酱的酸奶作甜点。
「放着她不管,她就只吃甜面包和零食这些对身体有害的东西。所以我作为保健老师,特地为她准备了营养均衡的健康餐。」
「每天都做吗?」
「每天都做。顺便说一句,没有用任何现成的食品,全部是手工做的。」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我望着自己便当里那预制炸鸡发出感叹。虽然预制菜也很好吃,但赤城这种程度的坚持实在惊人。
「嘴巴倒是很毒。」
润奈一边咀嚼着裹有炒洋葱的生姜烧肉,一边竖起大拇指。
「但手艺超赞。」
「谢了。」
赤城眯起眼笑了。我重新认识了她。
「老师您简直是校医的典范……」
只是嘴毒,其实还挺关心学生的,也许真的是个好老师。
「老实说,我原本以为您是个更可怕的人。就像传闻那样。」
「……传闻?什么传闻?」
「有人说敲门的时候,您像在训狗一样说『等着』,结果被晾了五分钟。」
「那是为了给雨森争取藏起来的时间。」
「听说有人说身体不舒服想躺床上休息,结果您让他躺地上。」
「那家伙明显是在装病。我可以旷工,但学生不行。」
「还有人说您在处理伤口时语气粗暴,结果来治身体的伤,反而心灵受创。」
「那是胡说八道。语气可能差了点,但处理可是又温柔又细致的吧?」
「有人说曾听到保健室里传出这世上不可能存在的惨叫声。」
「那是death voice。我当时在用最大音量放Crossfaith或Rebellion的歌。」
「拜托您别在保健室放重金属摇滚了。」
「也可能是我在听Hormone或Vegas吧?」
「润奈你也好好戴耳机听啊。」
「你难道没过那种想用全身去感受音乐的冲动吗?」
「……倒是有啦。但我是说要选地方,别在保健室这样,你这噪音制造女孩。」
「嗯。noisemaker,好帅啊。」
「我不是在说乐队。虽然我喜欢他们的那首《name》。」
我们像平常那样闲聊的时候,赤城忽然发出「……嘿嘿」的笑声,托着腮望向我们。
「你们关系真不错啊。第一次看到雨森这么爱说话。」
「……真的吗?」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冷淡,其实话很多——是那种爱抛梗的类型。但听说她跟赤城在一起时话并不多。吃饭时几乎不说话。
「而且,这是第一次听她对我的料理做出正面评价。以前净说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吃的。」
「你还能每天坚持做饭,真是不容易……」
我由衷佩服。
我偏头看了润奈一眼,也许她以为自己被责备了,便哼地把脸转开了。我重新看向赤城,问道。
「话说老师您不吃饭吗?」
赤城面前没便当,也没打算吃饭的样子。她点头说道。
「我一天两餐,中午不吃。便当是我一起做好之后,把我吃不了的那些放进去的,不是什么麻烦事。」
因为口罩的缘故,看不清赤城的表情。
但即便如此,她对润奈的关怀与体贴还是传达得一清二楚。我更觉得她是个好老师了。
「……老师您啊。」
润奈突然开口,看着赤城的脸,仿佛想把平时藏在心里的谢意说出来——
「从来不摘口罩呢。」
——但是完全没说。反而,下一秒,她说出更不得了的话。
「学校里大家是不是都觉得您其实是个丑女?」
「……雨森。」
赤城笑了,但眼神里一点也没笑意。
「你明天开始,别想吃到便当了。」
☂
从那天开始,我午休就会去保健室,就算不下雨,也能每天都见到润奈了。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都下雨。这表示关东地区比往年稍晚地正式进入梅雨季节了。所以自然和润奈相处的时间增多,结果——
「……诗暮,你吃不吃胡萝卜丝?」
润奈凑过来问,她离我的距离比以前还要近,甚至我们的肩膀都要碰到。就算我离开点,她也会跟上来所以没什么意义。
像乌鸦毛一样闪亮的黑发,透着香甜的洗发水的味道。
「很好吃哦?张嘴——啊……」
「你给我自己吃掉。」
赤城直接插入。
「就算不喜欢吃胡萝卜,也不要给别人吃。」
「不是哦,老师。我不是要把胡萝卜推给别人吃,而是想要让诗暮张嘴喂他。不要弄错了。」
「…………」

「我该吐槽一下吗?」
对方说的话听起来颇为伤感,可声音和表情却毫无波澜,所以让人难以判断这是在搞笑,还是认真的。
「雨森。」
赤城语气比刚才更加低沉,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制止了她。
「自己吃了。你要破坏我精心搭配的完美营养平衡了。」
「……唔嗯。」
润奈撅了撅嘴,放下了筷子。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得救了。要不是赤城横插一脚,我大概会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导致气氛变得尴尬。
「……你们两个,平时就这么黏糊糊的吗?」
赤城在口罩后头叹了口气,抱起双臂,仔细打量着我们两个,问道。
「放学后,在视听教室都在干什么?」
「因为隔音效果好,就做些这个那个的……」
「听润奈弹吉他啊,或者随便聊聊天吧。」
我无视了润奈那暧昧的语气,回答道。
「昨天、前天看了电影,在大屏幕上。」
视听教室配备了播放影像教材的设备,也就是DVD播放器和投影仪之类的。虽然禁止饮食,不能吃爆米花,但却是享受电影的理想环境。
「……哦?看了什么?」
「我们互相推荐的。我推荐了《七宗罪》。」
「我的是《迷雾》。」
「你们俩推荐的片子,还真是一部比一部让人心情糟糕啊……」
「我跟润奈在兴趣上挺合得来。无论是电影、书还是音乐。我们能聊得来,就是因为喜欢同样一些小众音乐。」
——正当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润奈在我身旁哼起来。
润奈有时候就会这样,突然开始哼哼。她说旋律是『当时的心情』,但每次听起来都异常动听,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小众音乐?」
赤城追问。
「稍微老一点的,致郁摇滚之类的吧。」
我一边倾听着润奈的哼唱,一边继续跟赤城对话。润奈停下了吃饭的手,把手机抱在胸前,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摆着。
「我们俩都喜欢一个叫YOHILA的乐队。」
「——什么?」
赤城皱起眉头,可能是因为润奈的哼唱让他没听清。
「YOHILA。虽然还只是独立乐队,但我很喜欢他们的歌词和旋律……有人称他们是『新世代致郁摇滚』。你不知道吗?」
「…………」
我还以为他会立刻回一句「没听过」,但赤城却沉默了。她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盯着我看。
「栗本,你——」
——就在这时,保健室的门传来一阵咚咚声。
「……!」
润奈肩膀猛地一震,停止了哼唱。
我们一齐望向门口。门上应该挂着『外出』的牌子,然而——
「打扰啦——!」
门被毫不在意地拉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将头发染成亮棕色的高个男生,和一名扎着马尾辫、身材苗条的女生。正是阳次郎和山田这对青梅竹马的组合。
门一开,仿佛时间冻结,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沉默。打破这沉默的是,
「那个……诗暮?」
开门的阳次郎看着我,指着我身旁,问道。
「该不会,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雨森润奈』?」
☂
「——哪个?」
润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避开她的视线,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嘟囔道「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很容易想象。
在开始来保健室之前,我一直和阳次郎在教室里一起吃午饭。可我突然说了句「从明天开始要去别的地方吃午饭」,他当然会起疑心。
就算说「最近要和田径部里交到的别的班的朋友一起……」也肯定会被怀疑吧。
「是诗暮你先说的哦。」
阳次郎一边露出亲切的笑容,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说是认识了个超级可爱的女生!」
「超级可爱的女生。超级可爱……超级……哼~~?」
润奈投向我侧脸的视线,感觉变得愈发沉重。虽然我想否认,但他说的其实也差不多是实话,所以根本无从反驳。于是我决定转移话题。
「……你们是跟踪我来的?」
「嗯。因为你说了那样的话,我就觉得太可疑了,所以决定亲自过来确认一下——诗暮你到底是和谁在见面!」
「我、我可是一开始就反对的哦?」
阳次郎满不在乎地承认了,而山田则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保健室的门,一边偷偷看向赤城,小声地说了句「打、打扰了……」,然后也走近了我们。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栗本同学正在追的女生——」
「我哪说过这话!?」
那时我和山田提到润奈的时候,已经很委婉地否认过了。更重要的是,别在本人面前说那种话啊。
不出所料,润奈以三白眼狠狠地盯着我看。
「……………………」
她眼中充满了想说些什么的情绪。我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花心男,于是赶紧补了一句。
「我、我真的没有在追她啊?」
结果润奈眉头一皱,看来这话反倒惹她不快了。
「话说回来,诗暮,这女生真的超可爱耶!」
出面解围(?)的是阳次郎。他凑过头来,直视润奈的脸。润奈吓得「哇!?」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阳次郎露出更温柔的笑容,似乎想让她安心。
「初次见面,雨森同学!我是久住阳次郎,诗暮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损友还差不多吧。」
「我叫山田晴风!跟栗本同学……算是朋友的朋友,之类的?」
「你这时候该直接说是朋友啊。」
「…………」
润奈沉默着来回打量阳次郎和山田的脸。
「阳次郎和山田……」
她小声嘀咕,歪了歪脑袋。
「是rad和……Jennifer山田?」
「太好了!只有我被叫名字了耶!」
「Jennifer是谁啦!?是晴风啦!」
「又不是味噌汁's。」
我、阳次郎和山田纷纷吐槽回应。润奈则指着我说道。
「诗暮,合格。其他两个,不合格。」
「「为啥啊!?」」

阳次郎与山田的惨叫声重叠在一起。润奈没有回应,只是躲到我背后去了。
顺带一提,所谓的「rad」是指以野田洋次郎为中心组成的著名摇滚乐队Radwimps,而《Jennifer山田》则是他们诸多歌曲中相对冷门的一首。
而味噌汁's则是与Radwimps关系深厚、据说创作了《Jennifer山田》的一支神秘的覆面乐队。
「雨、雨森同学~?」
「…………」
「喂~听得到吗?」
「……我不和不及格的人打交道。」
面对阳次郎和山田的搭话,润奈冷淡地回应了一句,然后重新坐好。
她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播放音乐,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Radwimps的歌曲《ヒキコモリロリン》。
雨声、空调的轰鸣声,以及从耳机中隐约传出的爆音,是这幅沉默画面中的唯一色彩。
看着已经完全闭塞在自己世界里的润奈,一直旁观事态发展的赤城这时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
「……雨森是个极度怕生的人。」
「她是来保健室上学的。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听到赤城的话,阳次郎和山田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们望向那个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却专注吃饭的润奈。
「我、我们……好像……」
「真的……打扰到她了吧?」
两人泄了气,转头看向我,双手合十。
「对不起啦!」
而我也该向你们道歉才对。
☂
「那种态度也太过分了吧?」
那天放学后,在视听教室里,我和润奈两人独处。我开口提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外面依旧下着雨。因为天气闷热,房间里开着空调。但空气中那股寒意,并不只是冷气造成的。
「虽说是他们擅自跟踪乱入的,这点他们的确有错。不过,就算那样,你也太冷淡了——喂,不准戴耳机!」
「……唔。诗暮,你好吵。」
我阻止了正要戴上耳机的润奈,她轻微地皱了下眉。
润奈比起正面情绪,更容易把负面情绪表现出来。她噘着嘴,小声嘟囔着。
「我说过了吧。我不想……随便跟别人扯上关系。冷淡一点正好。」
「润奈……」
「再唠叨我就不听了。就连你的声音,也会屏蔽掉。」
她举起带有高性能主动降噪功能的耳机,作出威吓的姿态。
看得出来,润奈的对人抗拒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好吧,我不说了……我闭嘴还不行吗。」
我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投降。
「那就换我问一个问题。」
我直视着润奈的眼睛,认真地问。
「为什么你对我就这么友善?是因为我们兴趣相投吗?」
「……也有那方面啦。」
润奈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但最主要的,还是……直觉?」
「……就靠直觉啊。」
「还有声音、外貌、气质……and more。」
「别说得像音乐节的艺人名单一样啊。」
「就像听到喜欢的歌时一样,是种感性的『啊,这个好』的感觉。不是想出来的,是感觉到的。这就是理由哦?」
「……原来如此。」
「and more。」
「还有啊?」
「嗯。其实主咖还没公布。」
所谓主咖,是音乐节中最压轴、最有名气的演出者。润奈大概是想说,她对我有好感最主要的理由还没说出来。不过,现在可能还不是她想让我知道的时候。虽然嘴边差点吐槽主咖不是通常最早公布的吗,但我忍住了。
「诗暮你啊……」
在绵绵细雨声中,几乎快要被淹没的低语,却意外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润奈轻声说道。
「就算知道我是在保健室上学,也依然像平常一样对待我,对吧。那……」
「那我也许可以,把另一个『秘密』告诉你。」
「……诶?」我惊讶地看向她,润奈已经开始摆弄她的手机。
手机壳是蓝紫色的硅胶壳。挂在吉他包拉链上的小青蛙、她头发内侧的染色,都是相同的颜色——紫阳花的颜色。
而紫阳花,又有另一个别名——
『四葩』(Yohira)。
「……这是我的line,加我。」
「嗯,好……」
这不是有line嘛——我想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加好友的二维码。
她的用户名叫『JUN』,头像是被雨淋湿的紫阳花的插画。那是乐队YOHILA的标志。
「之前说我没有line是骗你的……因为这个号主要是『工作』用的,会暴露名字所以不能告诉你。」
清风把甜美的香气吹进我鼻子里。把视线从手机屏幕移上来,能看到润奈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遥。那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样的眼瞳让我呼吸都暂停了。
「不过诗暮你不会去查所谓的创作背景,可能不知道吧。JUN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她从最近的距离盯着我的脸,告诉了我她隐藏起来的,惊人的真实身份。
「我是YOHILA的主唱兼吉他手兼键盘手,兼作曲和编曲哦。」
Interlude Rest In Peaceful Melody
我会被他吸引,是有很多原因的。
声音、外貌、气质、音乐品味,还有——他对我、「YOHILA」的JUN创作的歌曲,说了句「我超喜欢」。
但,果然,最重要的还是,
「……好漂亮。」
我一边听着用手机录下的哼唱,一边陶醉地轻声说道。这段旋律如此动人,美到让我难以相信,竟然是从我心中自然流淌而出的。
我是YOHILA的作曲,YOHILA的所有歌曲,都是我一手创作的。
不仅是曲子,连歌词也是。有些人是先写词,有些人是先作曲,而我,大多是先有旋律。
这种旋律的『原型』,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自然浮现。
比如,突然抬头时看到从未见过的天空颜色。比如,在咖啡厅喝下比想象更苦的可可。比如,与野猫对视后莫名其妙被逃开的那一刻。比如,新买的伞当天就被偷的心情。
或者,像是在放学的雨天,读着某人遗落在保健室的小小说时。
又或者,走在回家路上,回想起与那本书主人的互动时。
就在这些看似平凡的瞬间,旋律便会在脑海中响起。
而我则一边让旋律在脑中流淌,一边立刻用手机的录音或随身携带的五线谱笔记本记录下来。
他弹奏出来的音色,格外地美。
也正因如此,我才被吸引。
又或者,是我先被他吸引,而那份悸动的心情,反过来又催生了旋律。
但无论是哪种都无所谓了。
关键在于,他是特别的。诗暮是特别的。
「……还没显示已读吗?快、快……啊,他看了!」
我趴在床上,死盯着五分钟前发出去的line。终于,显示了「已读」。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诗暮终于回了信息。我发了二十行,他却只回了九行,连一半都不到。虽然对这差距有点不满,但也没办法……我自己也知道发太长了。
下次要缩短一些,好让他更容易回复。就像写歌词一样,把想表达的内容浓缩起来——写完发现超过了四十行……why?
本来想删一删的,但又不想让他等太久,就这么直接发了。
又变成「已读」。他的回复是:
诗暮:要不要直接打电话?
我「啪」地坐起身来,秒回了:
JUN:要————————————!!
诗暮:打字的时候情绪好激动啊……
随即,我立刻打了通话过去,就像午休或放学那样,我们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却温馨无比的聊天。虽然还有一堆该做的事,但我不在意。
他略带电音的声音传入耳膜,和真实的嗓音有一丝差别,却依然轻轻摇动我的心弦,牵引我谱出新的旋律。
我一边把那重叠在雨声中的旋律记录进五线谱,一边轻轻晃动身体。
今晚,我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3 六月的天空不需要太阳
YOHILA是以音乐人JUN为核心的一个日本另类摇滚乐队。
使用悲观厌世的歌词构造的世界观,被称为新时代的致郁摇滚。
简介
20XX年7月31日,在视频网站发布「紫阳花与亡灵」的MV,宣布开始活动。在那之后积极发表歌曲,当年11月1日在「FABLE RECORDS」厂牌发布首张专辑。
虽然被称作乐队,但是除了JUN作为吉他主唱(还有键盘手)之外别的成员都不固定。根据曲目成员也不相同。
还有和JUN相关的信息也基本不明确,几乎没有包括采访在内的媒体曝光。出道后也没有举办任何演唱会,而是专注于音乐制作。
成员
JUN
女性。年龄不详。负责主唱,吉他,键盘,所有歌曲的作词作曲。
……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有种『该不会是……』的感觉。」
我将视线从手机上显示的维基百科页面移开,看向润奈。
「我基本不会去查乐队的资料,但对YOHILA有点在意……JUN这个名字,还有你在隐藏身份的事,我都知道。」
『那个啊』
『润奈你──』
──你就是YOHILA的JUN对吧?
话刚要说出口,却被上课铃声打断。之后我就觉得这事还是不该主动提起,把它压在了心底。
「声音,也基本是一样的嘛。」
「……是吧~」
润奈用平淡无感的语气回答。她本来情绪起伏就不大,所以听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所以啊。」
下雨天的放学后,我和润奈照例一起呆在视听教室,我朝她微微一笑。
「我不会变的。即使确定了润奈=YOHILA的JUN……也什么都不会变。」
「……嗯。」
润奈点点头,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诗暮。」
然后,她轻声哼起小曲,翻开写有五线谱的笔记本,开始记录旋律。
因为昨晚的通话中她提到过脑海中浮现出的旋律与作曲的灵感,所以我默默倾听着她的哼唱,看着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轻快地跃动。
「真是不错的旋律啊。」
「是吧?」
我在哼唱和笔停下来的间隙感叹,润奈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你发出的声音哦。啊……我正在用『诗暮的声音』作曲,要不要听听?」
「……真的可以?」
「当然啦。歌词还没写好,所以现在只有哼唱,除了吉他和钢琴,全是电脑合成的……如果你不介意是未完成的版本,我很想让你听听。想听听你的感想。」
「我当然愿意。」
根本没有拒绝的选项。能试听自己喜欢的乐队的全新未发布曲子,实在是太荣幸了。
我一边感到高兴,一边紧张地坐正了身体,这时——
「诗暮,往里面点。离我近点。」
润奈起身,移到了我身边坐在同一排的座位。她手里拿着有线耳机,而不是挂在脖子上的无线耳机。
「……为什么要特地坐旁边?递给我就行了吧──」
「别管啦。」
润奈一把把我挤开,强行坐了下来。柔软的手臂碰到我的胳膊,飘来一阵甜香。我身体顿时更加僵硬,紧张的感觉也变了性质。
「我来给你戴吧。」
她将耳塞塞进我呆滞着的耳朵里。先是右耳,然后是左耳。右耳她只是轻轻戴上,左耳却因为角度问题,她不得不绕过我,把身体探了过来。
「嘿咻──」
这样一来,她靠得更近了,甜香更加浓烈,还有比手臂更柔软的一团,轻轻压在我身上。
「真难戴啊……」
她还在这种状态下微微扭动身体,实在受不了。她微热的吐息掠过我耳边,我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嗯,搞定啦。那我播放咯。」
润奈终于拉开了距离,操作起手机播放音乐。可能是家里录的,音质并不出色,电子鼓和贝斯的打击音也有点单调。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特别。正常根本听不到的无修音源。
我一边沉醉地聆听──
「…………」
──却没法完全专注。可能是她在意我的反应,润奈从头到尾都侧着身子盯着我的脸看。而且身体依旧紧贴着。说实话,根本无法专心听音乐。
「怎么样?」
一首听起来有两三首那么长的曲子终于结束后,她向我询问感想。我一边拔下耳塞,一边回答。
「啊、啊啊……挺不错的,嗯。」
「…………哼。反响好像不太好……是觉得不怎么样吗?」
她有些不安地问道,我赶紧慌张地解释。
「怎、怎么可能!我只是太紧张了而已。真的很棒!我很喜欢!」
「……这样。」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接过耳机的时候碰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轻声说道。
「我也是,我也喜欢。」
──表情很认真。我的心跳猛地一跳,感觉心脏被她紧紧攥住了。
我僵在那里不知所措,润奈则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恶作剧般补充了一句。
「这首曲子啦。」
「啊啊……」
即使知道润奈就是YOHILA的JUN,我对她的态度和想法没有变。但她呢?
感觉比起揭露身份之前,她明显变得离我更近了。
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
☂
「诗暮,你知道,想要享受音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润奈一边卷起耳机线,一边问我。位置仍然是刚才那样近得几乎肩膀相碰。我顺势调整了下坐姿,悄悄拉开一点距离回答。
「这个嘛……好一点的耳机?」
「嗯,那当然也重要啦。」
润奈立刻轻轻抬起屁股,把我刚才拉开的距离清零,甚至更近了。我们的肩膀直接贴在了一起。
「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哦?」
她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
「──是耳朵。」
像是夏日雨后的微风拂过,潮湿的吐息吹在我耳边。我忍不住捂住耳朵,猛地一下从润奈身边移开。
「哈、哈啊?耳朵……?」
「因为没耳朵就听不到音乐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润奈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次她没有追上来。
她把卷好的耳机收进放在身后的书包里,又在包里翻找了起来。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我要来清理一下咯。」
润奈从书包里拿出的是一个挖耳勺。竹制的细长棒子,一端是扁平的小勺形,另一端是毛茸茸的白色绒毛。教科书式的那款。
「所以说」
她拿着挖耳勺,坐回椅子上,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这边。」
「哪,那边……?」
「就是说,让你枕在我腿上啦。」
「不是,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给你掏耳朵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为什么要给我掏耳朵啊!?」
「当然是为了让你耳朵干净,好更好地享受音乐啊?我不是说了吗。」
她像指挥棒一样挥着挖耳勺,一脸认真。
「……看来果然是需要清理一下。你好像都听不进去我的话了。必须要好好地清理干净才行……所以说,躺下?」
──你那句「所以说」意思也太多了吧。
「不,我懂你的逻辑啦。但你也太突然了,我脑子跟不上。耳朵嘛,你借我我自己来就行了吧。」
「不行。」
我试图拒绝进入她的节奏,但润奈异常坚持。
「自己挖看不到,很危险的。万一弄伤耳朵就不好了。让别人来做,才是安心又安全……所以说,躺下?」
啪嗒啪嗒,润奈拍着自己的大腿,催我快点。
我看向教室门口。门已经锁上了,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进来。我只好认命地举起双手。
「……知道了啦。」
接着,我看向润奈的腿。
从裙子下摆伸出来的是一对雪白的腿。
在荧光灯照射下泛着微光的丰满大腿,夹住轻薄的裙子勒出了清晰的内侧曲线,整个腿部轮廓一目了然。
不对,好像比平时的裙子还要短一点──的样子。
「你眼睛都要跳出来了,快点躺下。」
「根,根本没跳出来吧……」
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的否认似乎非常无力。
我把视线从润奈的腿上移开,脱掉外套,横躺在成排的座椅上。
确认了『枕头』的位置之后,我小心地将上半身靠过去。
「呀啊!?」
后脑勺刚一接触,润奈就发出一声惊叫。
「……你别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
「太、太痒了嘛……」
润奈移开了视线,身体微微一颤。脑后传来柔软的触感。我其实也有点痒。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那种痒。
从这个视角仰望润奈,背后是教室的天花板。
从下方望见她那高高耸起,挡住视线的胸部,不禁再次感叹『发育得真好啊……』一边看着,她就弹了我额头一下。
「脸。转过去。」
「……好。」
我犹豫了一瞬,不知道该把头偏向哪边,最后还是朝右转,露出左耳。柔软而微凉的大腿贴着脸颊,右耳则摩擦到了裙子的布料。
映入眼帘的,是长桌下方的储物空间和椅子。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于这片无机的画面,压抑心脏的狂跳。就像是希望它能被窗外的雨声掩盖一样。
「让我看看……」
润奈凑近查看我的耳洞,声音也随之靠近,甜香也更加浓郁了。
「……嗯,还挺干净的嘛。」
被别人窥视耳朵里面这种经历我是头一次,说不上来有多羞耻但让我坐立难安。
「那我就开始——插进去了哦?」
「哦、哦。拜托温柔点。」
「放心吧。不过戳破那层膜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
「现在别开这种玩笑可以吗?」
如果所谓的膜指的是鼓膜的话,那可不是疼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噩梦。我认真地害怕起来,润奈见状连忙说了句「对不起」。
「我会认真做的,所以你别乱动。」
「……嗯,知道了。」
我闭上眼睛。挖耳勺慢慢地伸入耳道,前端的小勺轻轻地、仔细地刮着——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多少还是有些疼,但也挺舒服的。挖耳勺在鼓膜旁的耳壁、绒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
润奈一心一意地掏耳朵,沉默不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再远一点,是窗外不断下着的雨声。因为闭着眼,视觉被切断,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更加敏锐。
听觉感受到润奈的呼吸,细雨的声音,还有挖耳勺刮动的声响。
嗅觉感受到混合着花香与香皂的甜腻而略带性感的味道。
触觉则感受着耳挖在耳中缓缓掏刮的动作,还有贴在脸颊上的那一抹滑溜溜的温暖。
「──哇,好大一块。等下给你看哦。」
「哦、哦……」
掏、拔出、再插进去继续掏,再拔出,再掏。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
「……嗯,差不多了吧?」
润奈小声呢喃,然后毫无预警地对着我的耳洞轻轻地吹了口气。我被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呜哇!?」
「呀啊!?」
润奈也被吓得发出尖叫。
「诗暮,别动啊,好痒的啦……」
「……润奈你才是,不要突然朝耳朵吹气啦!」
「这可是为了清洁哦,要把细小的耳屎吹走……呼——」
「呃啊!? 停、停下啦!」
「哼哼,诗暮的反应真有趣。耳朵都红了,好可爱~」
润奈咯咯地笑着。我试图转头看看她的表情,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脸。
「不行,别动。就快好了。」
她将挖耳勺另一端的白色绒毛轻轻伸入耳中,缓慢地转动起来。那蓬松柔软的触感令人发痒。
「──好了,结束啦。」
她将绒毛从耳道中抽出,又朝上面轻轻一吹,显得很满意地说道。我正准备起身,
「诗暮,还没完呢。接下来是右耳。」
却被润奈按住了。
「转过来?」
「……好。」
我乖乖照润奈的指示,在柔软的膝枕──或者说是大腿枕上翻了个身。
于是这次,眼前便成了润奈的身体。
「右边的耳朵……我打算更仔细一点,花点时间慢慢来哦?」
甜香的气息变得更浓。比起舒适感,羞耻感更占上风。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时光,看样子还会持续一会儿。
☂
傍晚五点过后。此时对社团活动比较认真的学生来说稍早了些,而其他学生大多已放学回家。
「明天见。」
润奈背着吉他包提着书包,回头看向教室里的我说道。我抬手回应了一句「哦」。
「明天见。」
「……嗯。」
润奈走出了视听教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一切重归安静,我猛然觉得雨声变得格外清晰——就像刚摘掉降噪耳机那一瞬。
「哈啊……」
我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得知润奈是以在保健室上学,并开始与她和赤城一起吃午饭后,即使不下雨,也经常能碰到。然而,我们能共度的时间非常有限。午休不到一个小时,加上放学后,最多也就三个小时左右。
我好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啊。
「今天也没能开口邀请啊……」
那句『要不要一起回家?』在喉咙里打转,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自从认识润奈以来,不知为何我们总是在这里分开,从未并肩离开教室。每次我都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说』,可到了关键时刻,又退缩了,什么都没说。
担心引人注目、怕被看到后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我总是在这类顾虑中,把话咽了下去。
再加上,只要是在视听教室见面的日子,总是下雨。两人都打着伞,也不太好并排走,这也是个实际问题。
……不过,说到底,这些或许只是我胆小怕事的借口罢了。
「……嘛,就这样也挺好。现在这样……也够了。」
我戴上耳机,播放起润奈——也就是JUN作曲的YOHILA乐队的音乐。关灯、锁门,还了钥匙之后,我朝门口走去。
伞架上已经没几把伞了。大多数是透明的塑料伞,要不是贴有标记,很难区分。
在那之中,一把特别显眼的伞映入眼帘。
蓝紫色的伞。我脑中浮现出润奈的身影,但她早就离开了学校,大概是其他学生的吧。
我在毫无个性的塑料伞群中寻找,最终抓住了那把贴着YOHILA乐队logo贴纸(最新单曲CD初回生产限定特典)的白色把手伞。
正要走出去时,柱子后面突然有人冲了出来——是个娇小的女生,就像掐准时机似的。
「……啊!?」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摘下耳机。
「润奈……你还没走?」
「嗯。我的伞被偷了。」
润奈低下头,显得有些沮丧。
我瞥了一眼伞架。在那片透明的森林中,那把如紫阳花一样的蓝紫色的伞远远地格外显眼。
「塑料伞又不是没得借。随便拿一把用,用完再还回去就行了吧?」
「那样……不够摇滚。」
——什么叫摇滚。润奈用乐福鞋的鞋跟敲了敲地板,
「擅自用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可是,外面下着大雨。没有伞会全身湿透的,对吧?所以说,诗暮——」
她抬头看着我,带着一点撒娇的神情。而她背后的吉他包不见了。
「……能让我,进来吗?」
☂
「吉他呢?」
「放在保健室了。我虽然做了防雨措施,但还是尽量不想让它淋湿……而且又碍事,又重。肩膀好酸。」
「原来如此。确实每天带着上下学,负担不小啊。」
我一边和润奈并肩交谈,一边环顾四周。
幸好,门口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雨下得很大,排水道里像瀑布一样。
「嗯,而且这个也是……又碍事,又重,又让我肩膀酸。跟吉他不一样的是,这个还不能放下,我很困扰。」
「……哦,是吗,真不容易啊。」
我望着外面,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同时撑开了廉价的塑料伞。
「喂,走吧。别说些无聊的话了——」
正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撑伞的那只手臂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顶住,我顿时说不出话来。雨的味道中,夹杂着一丝花香。
「无聊?在诗暮眼里,『这个』是无聊的吗?」
「贴,贴得太近了,稍微分开点吧。」
「你回答我问题我就分开。诗暮你喜欢大的,还是特别大的?」
「就没有小的这个选项吗……」
「你喜欢小的?」
润奈的声音像冰雨一样冷了下来,变得低沉。我吓得背脊一紧,立刻挺直了身子。
「我、我喜欢大的。」
「身高呢?」
「身高?我倒是没特别——」
「…………」
「我、我可能更喜欢矮一点的?」
「合格。」
——这是什么考试啊。听完我的回答,润奈终于把贴过来的身体稍稍移开了些。
但还是很近。伞的直径大概只有70厘米,两个人勉强挤在一起,手臂总会碰到彼此。刚一踏出玄关口的屋檐,雨点便打在塑料伞上,头顶响起像汽水的气泡般噼里啪啦的声音。
雨味更浓了,但从身边飘来的香气却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明显。那是洗发水,或者护发素的味道。

润奈的身高在一米五出头,个子偏矮,站在一起时,她的头大概到我肩膀的位置。当我们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时,我感觉彼此的体温仿佛在空气中渐渐融化、交汇。
我们在寂静中穿过冷清的车道,走过没有行人的校门。
润奈忽然开口道。
「……『校门』这词啊。」
「我不太喜欢说出口。听起来跟Anal这个词有点像。」(注:日语中校门音同肛门,Anal正是这个词的英文。)
「这什么话题啊!?」
我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刚才还满心紧张、心跳加快地想着怎么开启话题。
「我平时都走后门,所以从这里出来感觉挺新鲜的。」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跟别人一起走路回家,听着雨声前行,也觉得很新鲜……因为我平常一个人走,戴着耳机,避免那些杂音进入耳朵。可是——」
雨水打在伞上,打在路边的树木上,打在整个城市。乐福鞋踩在湿滑的沥青上,几辆车飞驰而过,溅起路面的积水。人群的交谈声,喧闹与嘈杂,充斥在整个世界之中。
「偶尔听着这些声音回家,也挺不错的。」
「……是啊。」
我点了点头,把伞稍微倾斜,尽量不让润奈被雨淋湿。
「我每次在雨天遇到润奈时,其实也是一个人边听音乐边回家的。」
「哦?都听谁的歌?」
「
「果然。我早就知道了。」
润奈轻轻地动了动身体,好像有点痒,然后说。
「……其实啊,在跟诗暮你说话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把伞的握柄上贴着YOHILA的贴纸,一直在想这是谁的伞呢。」
她轻轻把手掌覆盖在我握着伞柄的手上。
「果然,是诗暮你的啊……」
也许是为了不让我被淋湿,润奈把伞向我这边倾斜了些。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更靠近我了,手臂紧贴着我的手臂。
「我很开心。」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安心的温柔。这里可是大都市的正中心啊。
「润、润奈……太近了啦。」
「是为了不被雨淋啊。我们两个都不要。」
「不,我无所谓啦——」
「嘘。」
润奈轻轻制止了我,然后保持和我紧贴着拿出了智能手机。
她熟练地打开录音软件,开始轻声哼唱。于是,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润奈——也就是JUN的旋律,在我耳边流淌。那是她的『内心』奏出的音符,明亮、清澈,像透明的汽水般清爽动人。
我开始放慢脚步,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踏在湿滑路面上的脚步声破坏了她的歌声。
又或者,是因为我想让这一刻,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持续得尽可能久一点。
大概答案是两者都是。
从学校到最近的车站这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却显得格外短暂,也印象格外深刻。
「……那个啊。」
在润奈的哼唱结束的时候,我开了口。可能是因为离车站越来越近,路上的人也变多了,润奈稍微拉开了点距离。她收起手机,看着我。
我停下了脚步,在伞下与润奈对视。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在这时。一辆大型卡车从正面飞驰而来,正好在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车轮溅起了积在路面凹坑里的雨水。
我正好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下意识地想用伞挡住——但那样会让润奈被淋湿。于是我干脆把身体挡在她前面。
「呀!?」
冰冷的水泼在我的背上,润奈惊呼了一声。就像被人用水桶从背后泼了一样。混杂着尾气味道的风也吹了过来。
「诗暮!你、你没事吧!?」
润奈少见地慌了神,手忙脚乱地问我。光是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就觉得这身水也不是白淋的了。
「……稍等一下,我去用吉他把那个司机打趴。」
「你才给我等一下。你现在也没带吉他吧?冷静点。」
我拦住了正要冲出去的润奈,把倾向她那边的伞重新移了回来。
「我没事啦。就稍微被淋湿了点……」
「稍微?你都湿透了啊。」
正如润奈所说,我的背部完全湿了,就像在没有伞的情况下被突然的大雨淋了一样。刘海上还有水珠不断滴落。
「……这边。」
润奈拉着我的袖子,带我移到了附近的屋檐下。
是在一间拉下卷帘门的店前。我收起伞时,润奈从包里拿出手帕。
「你是为了不让我淋湿才挡过来的,对吧?」
她温柔地替我擦拭湿掉的身体。虽然没有伞下那么近,但在这狭窄的屋檐下,我们几乎是面对面。
我避开润奈的视线,挠了挠脸颊回答。
「……下意识就这样做了。你没被淋到吧?」
「嗯,我没事。」
润奈为了擦我的后背,把手绕过来,结果就像是她抱住了我。就在这个姿势中,润奈在我耳边轻声说:
「不过……从别的意义上来说,还是湿了……吧?」
「…………」
我装作没听见。
「要不要去情人旅馆?」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我被她毫无预兆的话惊得立刻拉开了距离。润奈则一脸平静地说。
「不是啦,因为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湿……不是我湿,是你哦。连衣服都湿透了,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嘛。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把衣服烘干、身体也暖一暖,能轻松待着的地方。=情人旅馆。QED。」
「…………原来如此?」
我摸着下巴闭上眼睛。
「确实,酒店里有可以烘干衣服的吹风机,还有可以暖身子的浴缸,还有让人好好休息的床。好点子——才怪啦你这笨蛋!」
「好痛!」
我一个手刀落在她头上,润奈捂着头,用死鱼眼瞪着我。
「摸我可以,
「你就不能不说这种奇怪的玩笑吗……」
「……但诗暮,你刚才不是差点说出口了吗?」
「刚才?」
是说在被卡车溅到之前吗?
『……那个啊』
『如果你愿意的话——』
「是不是想问我等下要不要一起去情人旅馆?」
「才不是啊!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如果第一次一起回家就提出去酒店,这不就是个下流死渣男了吗?
「——我只是想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而已。」
我边拨弄着湿掉的刘海,边说道。
润奈眨了眨眼说「嗯……」
「下雨天的时候,在视听教室一起待着之后回家。虽然有被其他学生看到的风险——」
「没关系的。」
我话还没说完,润奈就点了点头,坚定地说。
「就算被看到也没关系。只要能多和诗暮一起就好。」
「……这样啊。」
想多待在一起,不只是我这么想,润奈也一样。知道这一点,我感到非常开心。虽然身体被淋湿发冷,但内心却逐渐被温暖所填满。
「话说回来。」
润奈歪着头,轻轻问道。
「所以,我们到底去不去酒店?」
「不去啦,笨蛋。」
「好痛!」
第二记手刀落下,润奈眼角泛泪。
「……这点程度,我不会感冒的啦。虽然不像你那样傻,但我也不是弱鸡,我可是练田径的,你放心吧。」
☂
看起来,我感冒了。
和润奈一起回家的第二天,依然是连日的雨。早上起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在上下班高峰期被挤满人的电车里晃来晃去,身体开始不适。到了第二节课开始的时候,已经因为发烧而头晕目眩。
「老师……我能去保健室吗?啊,不用人陪。」
实在撑不住了,我举手请求,在老师点头同意后站起身。
「——哦,是去私会吗?诗暮?」
阳次郎立刻小声地调侃,但在看到我脸色的那一刻,他马上改口说「……你保重啊。」
走向教室后门时。
「——哦,看来不是私会啊。保重身体。」
山田也和他如出一辙,不愧是青梅竹马。
离开教室后,我一边看着灰色天空中不断打在窗上的雨滴,一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穿过教室,走下楼梯,喧闹逐渐远去,周围被泥沼般的寂静所填满。
耳边只剩下雨声。
仿佛意识都要沉下去,但我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疲惫的身体,沿着地上的白线摇晃着前行。
终于,我来到保健室。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不在」,但我还是敲了敲门,没等回应就推门进去。
与此同时,最里面的病床的帘子「哗」地一下被拉上。我苦笑着,隔着帘子开口。
「……润奈,是我。」
「诗暮?」
润奈从帘子缝隙中探出头来。
「怎么了?你的脸好吓人哦?」
应该是「脸色」吧?说脸吓人这不是纯粹的人身攻击吗——我甚至懒得吐槽,直接倒在前面的床上。
「诗、诗暮!」
润奈慌忙跑过来,满脸担忧地盯着我。
「身体不舒服?感冒了吗?」
「……好像是,感觉发烧了。」
「哇哇哇,出出出出出事了啦!」
润奈慌作一团。
「照护事件开启!」
「照护事件……?」
我疑惑地皱眉,她却转过身开始摆弄手机。
「……喂喂,老师吗?」
看来她在联系赤城老师,应该是要请她回来吧——
「不好意思啦,能不能顺便借点电影过来……嗯……是《波希米亚狂想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看。」
——没想到,她开始讲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她让老师去DVD出租店了?现在是上班时间啊。
「……咦,已经借完准备回来了?不、不好了……我真的超想看的啦,超级超级想看,Freddie Mercury!想看、想看、想看!」
润奈开始撒娇耍赖,我的头更痛了。
「……嗯,谢谢您!您慢点也没关系,没关系哦……」
润奈结束通话,抱起双臂,用拳头顶着脸颊,故意皱起眉头。
「唉,真糟糕啊……老师好像暂时回不来呢。」
那是你搞的鬼啊。我刚才可是全程都听见了——虽然想这么吐槽,但我实在懒得动了。我转身躺平,右手背贴着额头,感觉要烤熟了。
「总之,先量一下体温吧。体温计,体温计……」
润奈开始拉开桌子抽屉。我看到了体温计的一角。
「……嗯?没有啊?」
明明有的啊——虽然这么想,但脑袋发热模糊,说不定是我看错了。润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空手回来。
「没办法了。」
她站在床边俯视着我。
「那就用手来量吧。让我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拨开我的刘海,手掌贴上额头。柔软而冰凉。
不像是确认发烧,更像是在确认触感般,她轻轻抚摸着我。
「……用手好像也量不准呢。」
「不是吧?这明显发烧了吧……」
「病人请安静。」
我刚想吐槽,就被怼了回去。她从我额头移开手,抬起我的刘海,露出自己白皙的额头。
接着,她把脸靠了过来。
「!? 喂——」
润奈闭上了眼睛。我还以为她是要亲我——但不是。她贴上来的不是嘴唇,而是额头。
「…………」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时间在颤抖,仿佛被拉长。
只有雨声、和空调的声音。
没有呼吸声。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脸更热了。两人的体温在额头触碰之处交融。
「……好烫。」
最终,润奈离开了我的额头,低声说。被掀起的刘海轻柔地落下,透出一抹紫阳花的颜色。她眯起眼,望着我。
「你脸也红得不行了。」
润奈自己也脸红得厉害,却说。
「这可需要好好照顾。在老师回来之前,就由我来照顾诗暮吧。」
☂
「诗暮,要喝水吗?」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冷气开的十足。润奈坐在病床旁的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一瓶500毫升的矿泉水问我。
我说了句「……啊」然后起身。润奈随即打开瓶盖,
「要我喂你喝吗?嘴对嘴的那种。」
她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可是——
「啊啊,拜托了……」
因为发烧而神志不清的我,完全没理解润奈的话,便顺势点了头。润奈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露出一脸困惑。
「我、我只是开玩笑的啦。」
「开玩笑?别管那个了,快给我水……我口渴……」
「哇哇哇哇哇。」
润奈顿时手忙脚乱。我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我都说了快点,我喉咙——」
「知、知道啦!……嗯……」
润奈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把嘴对上了瓶口。我更加不解地皱眉。
「你干嘛自己喝?」
「嗯——嗯——」
「听不懂。咽下去再说话行不行?」
「唔——唔——」
润奈鼓起腮帮子,指着自己的嘴,但我还是完全搞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她到底想干嘛?
「……算了,把水给我。」
我从润奈手中抢过瓶子,自己喝了起来。润奈咽下嘴里的水,小声说了句。
「间、间接接吻……」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啦!」
润奈低下头,扭扭捏捏地扭动着身体。我看到她的耳朵红得像要烧起来了,于是说道。
「说真的,你不用特地来照顾我啦。要是感冒传染给你了就糟了……那样你不也会很困扰吗?影响到工作什么的。你最近不是还在说『DDL快到了』之类的嘛。」
虽然她是来保健室上学的,但润奈可是同时兼顾着学业和音乐活动。如果身体出了问题,会对行程安排等产生各种影响。
虽说YOHILA并没有举办任何演唱会,可能不像普通艺人那么忙,但就算这样,既然有商业运作,也不能轻易请假吧。
「嗯……你说的没错啦。」
润奈一边这么说,一边拨弄着头发。黑发中夹杂着紫色的发梢被她用食指一圈圈缠绕着,
「但……和诗暮在一起的时间也很重要嘛……」
她抬头仰视着我说。
「如果是从诗暮那儿染上感冒,我反而会很开心。」
「……这算哪门子的礼物啊。」
「而且啊!」
润奈猛地往我这边靠近。她的脸贴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诗暮会感冒,是因为替我挨了那一身水。所以我来照顾你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义务。是赎罪。」
「赎罪什么……」
「——还有哦。」
我往后退时,润奈将食指伸到了我鼻尖前。
「诗暮会感冒,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你没听我的『提议』去好好休息……下次再发生这种事的话——」
她将刚刚伸出的手指移向了自己的嘴唇。就在那一刻,保健室的门「哐」地一下被推开。
「我们就去开房吧。」
「……!」
「……你们啊。」
在最糟糕的时机,赤城出现了。她在口罩下叹了口气。
「别在这张床上搞那种事。就像雨森说的,要做那种事去别的地方做。还有,翘课是绝对不行的,对吧栗本?」
剧烈的头痛与眩晕袭来,我仿佛为了逃避现实一般,失去了意识。
☂
「我把他送回去。」
37.9度。赤城老师重新为我量完体温后,我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早退的资格。润奈为我撑着伞,我们一同走向停车场,跟在赤城的后面。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不行。」
赤城冷淡地拒绝了。她肩上撑着一把如和伞般设计的红伞,回头说道。
「现在可是『重要时期』吧?要是被传染感冒就糟了。」
「……唔。」
润奈发出一声闷哼。雨伞晃动,伞面上积聚的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下。
润奈的伞是蓝紫色的——是昨天我在伞架上看到的那把。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在那时被偷伞,而是说了谎。
她的动机一目了然。是为了制造一个能和我两人一起回家的『借口』。
「诗暮。」
在那天同样的伞下,润奈轻声说道。她炽热的吐息轻拂着我的颈侧,混杂着湿润沥青的气味与一丝甜香,钻入鼻腔。
「好好休息哦。」
「嗯……」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嗯。」
她趁混乱时顺势和我约好外出,虽说是顺口答应,但我其实也乐于接受。我对她一笑,点点头。润奈嘴上表现得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太好了」,但实际上——
细看之下,她的眼角微微浮现出细纹,嘴角悄然上扬,语气也稍稍提高了一点……这些细小的情绪变化,我都能察觉。每当我注意到润奈这样细腻的情绪表达,内心便感到一阵温暖。
「上车。」
到了车边,赤城收起雨伞,先一步坐了进去。我觉得有些疑惑。
「……老师? 那个是副驾驶座吧?」
「我这是进口车。左边才是驾驶位,右边是副驾驶。」
「进、进口车啊……」
黑色的跑车。我对车不太熟,不知道具体型号,但外观和内饰都极为精致,看起来非常昂贵。
「……当保健老师,真的能赚这么多吗?」
我颤颤巍巍地一边问,一边在润奈的伞下坐进车内。车身几乎贴着地面。
「那我走啦。比起诗暮的身体,我更担心老师你出车祸。」
「放心吧。我这辈子也就出过两次车祸而已。」
——居然有两次!?我赶紧仔细系好安全带。
「给我注意安全」「撞了赔一个亿」之类的碎碎念从润奈口中不断传来,我一关上车门就将她的声音隔绝在外。赤城踩下油门,启动了车子。雨中,打着印有紫阳花图案的青紫色雨伞的润奈挥手目送我们,直到再也看不见我们的身影。
「——好了。最近的车站离得太近了……你家在哪?」
「在吉祥寺。」
「中央线啊。那就送你到新宿好了。踩快点的话15分钟就到。」
「……拜托您还是稳点开。」
车窗外低矮的视角中,池袋往西的街景随着雨滴流转。我悄悄观察着坐在一旁的赤城的侧脸。
「我想说点关于雨森的事。」
还没等我开口,赤城便主动提起了。她之所以提出送我,大概就是为了找个润奈听不到的空间,好跟我谈这件事。
「她的经纪人,是我朋友。」
「经纪人是……老师的?」
我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回忆起有关 YOHILA 的报道内容。
「是 FABLE RECORDS 的人吧?是那家公司的吗?」
「……不,不是。虽然还没正式公开,但 YOHILA 已经换公司了。她很快就会正式出道。」
这点我倒没太惊讶。以 YOHILA 的人气和在视频网站上歌曲的播放量来看,甚至觉得这有点太晚了。
「是我先发现 YOHILA,然后推荐给了我那位朋友的音乐事务所的。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那位朋友负责雨森——也就是 YOHILA 的经纪事务,正和唱片公司一同准备她的正式出道。」
「……原来如此。」
车内没有音乐,只有雨声、空调声和车子的引擎声,在带着一丝薄荷香气的空气中低低回荡。
「老师在润奈入学前就认识她了?」
「嗯。是我建议她考我们学校的。因为我可以向校长说情,争取让她可以使用保健室上学,这样就能兼顾音乐活动与学业了。」
「老师你甚至抓住校长的把柄了吗?」
「……我和雨森——」
赤城无视了我,继续踩油门。
「和YOHILA的JUN是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我认识几个录音师和录音棚的工作人员。」
「老师你都有什么人脉啊!?」
「是过去有过关系。栗本……你知道 ENDY 这个乐队吗?」
「当然知道了!只要是喜欢日本摇滚的人,没有人不知道 ENDY。」
ENDY是我小学时候活跃的四人少女摇滚乐队。
她们曾演唱多部动漫和电影的主题曲,也常出现在地面频道音乐节目上——然而三年前,她们突然宣布解散。在日本巡演最终场、武道馆的演出之后,便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
她们融合了硬核摇滚、混合摇滚、重金属和后硬核等风格,展现出与少女乐队形象不符的猛烈气势。再加上那位拥有压倒性歌唱力的有磁性的嗓音的主唱,简直酷到极点。对我来说,这也是让我迷上日本摇滚的契机之一。
「那位前主唱,就是我。」
「…………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望向驾驶座,盯着那张被口罩遮住的侧脸。
「呃、呃……是我听错了吗?赤城老师刚刚好像自曝自己是ENDY的前主唱?」
「我就是EIMEE,赤城荣美。」
「请给我签名!」
「我在开车啊。」
赤城苦笑着。可能是化妆风格变了,光看眼睛根本认不出赤城就是ENDY的EIMEE。乐队时期那头如鲜血般的红色超短发,早已换成了毫不起眼的黑色短发。
「正因为会很麻烦,我才一直戴着口罩……」
那金属质感的沙哑嗓音,虽然因口罩稍显闷涩,但在得知其真实身份后再听,声音确实和记忆中那个一样。
「……不止是音乐,创作往往被称为『消磨灵魂的行为』。」
得知赤城的真实身份后,我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则像自言自语般说道。她望着前方,那双眼睛点缀着红色眼影。
「因为创作,是从构成自我的东西中诞生出来的。要潜入内心深处,在那成千上万颗砂粒中挖掘出宝石,再进行雕琢与打磨……潜得太深可能会窒息,也可能一次次潜入都找不到宝石。甚至在打磨的过程中,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是宝石的,其实不过是一块普通石头。」
赤城平淡地述说着。无论是从侧脸还是声音中,我都无法读取她的情绪。
「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向世间发表后,等着的却是他人毫不留情的评价。作品受到伤害,也等同于创作者的灵魂受创,所以这才如此难以承受。有些人心灵破碎,再也无法回归……虽然我之所以退出,完全是出于其他原因。以剖开灵魂向他人展示的方式生存下去,远非易事。」
关于三年前正值巅峰的ENDY为何会解散,虽然曾以成员们的留言形式做出过说明,但那些话未必代表了全部。赤城眼中的那抹深邃阴影,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即便如此,我还有成员在。我们同甘共苦,是可以彼此分享一切的伙伴。但是,YOHILA的JUN——也就是雨森,现在是孤身一人。没有同行的伙伴。」
这恐怕才是她今天想说的重点。赤城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用力了,声音也带上了力量。
「从独立艺人跃升到主流市场后,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响。好评也好,恶评也罢,各种各样的声音会如暴风骤雨般袭来。人的内心会因此摇摇欲坠。那时……」
前方车辆的尾灯,把赤城的侧脸染得通红。红灯亮起,她轻轻、缓缓地踩下刹车,
「你要成为她的伞。」
赤城望向我。
「我希望你能支持雨森。虽然我、经纪人,还有身边的大人们也会尽力支撑她,但毕竟我们是大人,和年轻人之间总有距离。所以,栗本——」
说着,赤城拉下了口罩,露出她那一直隐藏的素颜,用毫无遮挡的声音,坚定地说。
「雨森就拜托你了。」
「老师……」
一股并非病毒带来的热意涌上心头,我一时语塞。
视线边缘,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并缓缓滑落,雨刷像是不规则的节拍器一样挥动着,行人信号灯开始闪烁,在变红前的那一刻,我终于轻轻点头。
「……好。」
要是能直视赤城的双眼,坚定有力地回应她就好了。
但面对摘下口罩的赤城所散发出的压迫感,以及「像我这种普通人,真的能成为音乐人雨森的依靠吗?」这种不安中,
「我、我会加油的……」
我给出了如此靠不住的答复。
赤城红唇一撇,笑了。
「——嗯,我很期待。」
然后她重新启动了汽车,一边驾驶,一边单手操作着音响面板:
「你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我打扰了你……就当作赔礼吧。」
她将包括现已停售的独立乐队时期的歌曲在内,ENDY的全部曲目列表显示在屏幕上。
「在到车站之前,让我为你唱一曲吧。配合着我们的原音轨……有想点的歌吗?」
Interlude Rain or Shine
『——辛苦了。进度如何?』
比平时稍早回到家,在书桌前工作时,接到了经纪人小手川的电话。我把通话模式切成了扬声器,回应她。
「还算不错。」
『意思是?』
「曲子,差不多完成了。」
『嗯。那么就只差歌词了吧。那看来还能赶得上呢。』
小手川安心地说道。
随着移籍而成为新经纪人的小手川,是赤城老师的朋友,她举止沉稳、有着大人风范。说话语气温和,和赤城老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嗯,应该吧……」
『应该?刚才是不是小声地说了应该两个字?』
不过,她时不时像这样突然盯上我,也是挺吓人的,不过她能跟赤城老师关系好我也就理解了。这两人身上的气场都非常强大。
『嘛,稍微晚一点也没关系啦。』
我正感到有些畏缩时,小手川马上附和我。
『请尽情打造出让JUN满意的作品。毕竟是主流出道发的第一首。要狠狠地来一发哦?就像往人胃上狠狠来一拳那样,砰一声,杀入整个音乐圈!』
「是、是……」
——这人应该是那种当过混混的类型。表面上温和,但骨子里比赤城老师还要乱来。从她的演奏里也能听得出来。
『我们以前失败过一次了啊。』
小手川的声音中,混入了淡淡的忧郁。
空气像是紧绷的琴弦,即将断裂那一刻那般紧张,我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从独立转入主流时,我们迎合了周围的期待和市场需求,彻底改变了音乐风格。虽然最后确实卖得很好……不,正是因为卖得太好了,才导致了那时候埋下的扭曲,最终让我们的乐队解体、破碎。』
被称为YO的小手川耀,曾是ENDY的前吉他手。三年前乐队解散后,她就终止了演奏工作,创办了一家小型音乐事务所。
她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背后有怎样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清楚——也无法理解。但——
『我不希望YOHILA,还有JUN,走上和我们一样的道路。』
——她的心意我感受到了。那份对YOHILA这个乐队、对我,还有对音乐毫无扭曲的真挚情感。
正因如此,我决定去握住她们伸出的手。
握住赤城老师与小手川的手。
『不用在意流不流行、听众有什么反应、市场环境怎么样……那些东西统统不用考虑。就像我多次说过的,哪怕你们已经进入主流市场,也没必要迎合大众……JUN你只需要坚持自己的方式,继续做原本的YOHILA就好了。』
「……谢谢您。」
小手川一直非常尊重,认可YOHILA的音乐。
而不想勉强改变音乐风格,这也是我当初转籍时所提出的条件,所以,本来。
不该有什么问题的。
「…………唉……」
通话结束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色活页纸上——
连一个字都没有写下。
4 紫阳花与亡灵
我收到润奈发的『有点早但我已经到了』的消息的时候是早上刚过九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小时。
被比闹钟还要早一小时的LINE的通知叫醒的我,急急忙忙地准备出门,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家。
天色晴朗。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所以空气很沉重,又闷又热。我在灼热的沥青上升起的黏糊糊的热气之中奔向集合的地方。就算趁着红灯调整呼吸,稍作休息,这段距离用不到十分钟也能到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好慢啊诗暮。」
在吉祥寺站北口的冰淇淋店前,润奈注意到我来了便摘下耳机,开始责怪我。我边擦额头上的汗,边抗议道。
「是你太早了吧。提前两小时哪里是『有点』啊。」
「……这是『哪怕只有一点时间我也想多跟你待一会,所以虽然早了很多但我已经到了』的缩写哦?」
「诶?哦,哦……不对,这种缩写谁能看懂啊!」
我对润奈拿手的面无表情地抖包袱感到畏惧,但还是捧哏道。
润奈「……唔」一样的呻吟,仿佛有些不满,然后像认命了一样收起手机,看起来很担心地问道。
「身体怎么样?没有复发吧?」
「嗯。毕竟好好休息了一番」
我星期四从学校早退,今天是星期天。星期五的时候为了稳妥起见请假了,所以今天是和润奈时隔三天的再会。
另外,那段时间虽然在LINE上约好了要一起出门,
JUN:诗暮住哪?
诗暮:吉祥寺
JUN:那么就去那吧。
像这样简短的几句对话之后,便顺利地决定了目的地。
「——话说回来」
我仔细端详着润奈。
「衣服……」
大号的白T恤,配上黑色的吊带背心,黑色的厚底短靴,便是我初次看到的润奈的私服了。
从脚踝处能看到和她发色同样的蓝紫色加黑色的条纹短袜。
脖子上系着细颈圈,包是装饰着吸引眼球的粗大金属部件的黑皮迷你单肩包,没背吉他包。
「感觉有点男孩子气啊。」
「嗯。很摇滚吧?」
「比起摇滚更像是朋克的感觉?感觉很适——」
还没说完,润奈慢慢地两手抓住T恤地下摆,猛地翻了上来。
雪白地裸腿向上延伸,透过对于T恤来说有点长对于连衣裙来说又有点短的中等长度的下摆。
「顺带一提,下面只穿了……」
「……………………」
「牛仔短裤——好疼。」
我往润奈头顶劈下手刀,粗声喊道,
「别,别吓我!我还以为你又没穿……」
「——『又』?」
「……没什么。」
我把在下着倾盆大雨的那天放学后所看到的景象从脑海里赶出去了。轻咳一声之后,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总,总而言之,很适合你哦,嗯,非常适合。」
「……嗯。」
被表扬后,润奈露出了笑容。
眼微微眯了起来,嘴角只是略带微笑——但我知道润奈很开心。她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诗暮你也是。」
润奈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我。
「……虽然很普通,但是很合适。」
我穿着冰灰色的T恤,配上休闲裤,白色运动鞋。
「你这双Hey-Smith,是真皮的?」(注:Hey-Smith,大阪出身的乐队,下文的Stan Smith则是Adidas的经典鞋款)
「这叫Stan Smith。是啊,虽然衣服很便宜,但省下的钱都花在鞋上了。」
「诶?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的话……」
因为以前有人提议说这样看起来更时尚。是阳次郎那家伙。
「因为我是田径部的,鞋子很重要,对吧?」
因为如实回答的话有点掉面子,所以用了比较像话的说法。润奈「嗯?」地抬头看我。
「什么啊……我还以为会是『这样看起来更时尚』这样的耍小聪明的理由。」
——有人这么说你了哦,阳次郎。
「而且感觉诗暮你多少有点阳角的味道……」
「我哪里有啊。」
「和轻浮男还有辣妹交朋友。而且你还在运动部。」
「前者也就算了,后者的判定也太宽泛了吧。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觉得玩乐队的人看起来更阳光,更轻浮吧。」
「也不是这样的。乐队成员里阴角的比例意外地高……不过也有不少脑子里一片黄色的花花公子就是了。比起ROCK更喜欢FUCK那种。」
「……在乐队里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么?跟我说说看?」
「『跟我说说』出现了。花花公子的惯用句。」
像这样站着闲聊的时候,刚擦过的汗又渗了出来。稍微暂停一下。
「总而言之,要不要换个地方。去那种有空调的地方」
虽然因为润奈来得太早,之前锁定的店还没开门,但全国连锁的咖啡厅或者快餐店应该已经开了才对。
一滴汗都没出的润奈说着「好呀」答应了。
「出发吧。去诗暮的家里」
「不对不对。原来你才是『干』劲十足的那位啊,脑子里一片黄色的女孩。」
从地点定为家附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来这一套了。
我对着润奈的轻言轻语一笑而过,往商店街走去。
☂
「话说回来」
这是家来自名古屋的咖啡厅。我坐在胭脂色的沙发上,用盛在不锈钢而非玻璃制的马克杯里的冰咖啡润了润嗓子,说道。
「赤城老师,原来是ENDY的EIMEE啊……?」
「嗯——」
润奈衔着勺子,看着我。她点的是冰淇淋苏打,在显眼的靴子造型玻璃杯里盛满了哈密瓜汽水,在上面又用厚厚一层奶油取代了冰淇淋。
「……听到了么?从老师的嘴里。」
「是啊。之前她送我回去的时候听到的。我当时吓了一跳啊……真的吓死我了。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没法相信。毕竟那可是ENDY啊,ENDY。」
我拿着马克杯的手微微颤抖。虽然感冒引起的发烧退下来了,但那天兴奋的感觉不光没有冷却,反而愈发强烈了。我如同要吐泻熊熊燃烧的感情一般继续慷慨陈词。
「我从小学就开始沉迷,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了CD的那个……也想过参战Live,但中选率太低了这辈子都没能抽中票的那个!被我传过教的人全员沉迷其中,宣布解散的第二天因为受到打击全班有一半没来的那个!那个,ENDY」
「……嗯」
润奈擓着奶油,认同了我说的话。
「我知道哦。毕竟我也很喜欢」
「对吧!而且还是主唱的EIMEE这种……不管自己还是他人都认可的乐队中心人物,绝对的看板。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我们高中啊,没道理的吧!?」
「嗯嗯,是啊。没道理啊」
润奈唰一下把勺子插到奶油里,
「……约会的时候提起别的女人,真是没道理」
润奈压低声音,轻声自言自语。我像是被液氮浇了一头一样定住了。
「开玩笑的」
「……我倒不觉得是玩笑?」
「老师照顾过我」
润奈用勺子搅拌着冰淇淋苏打,压低了视线。
「不管是私生活还是工作。我能被允许在医务室上学也是多亏了老师,而且我在音乐上想要以『上』为目标也是……不如说,我开始组乐队也受了老师他们很大的影响。所以,我很能理解诗暮你兴奋忘我的心情」
「诶……是这么回事么。因为ENDY的影响,才开始组乐队」
允许在医务室上学的详情我前些天从赤城那里听过了——似乎是因为校长是ENDY,特别是EIMEE的狂热粉丝,如果赤城来求情的话就算有些乱来他也能允许——但我还真不知道她也是润奈开始玩音乐的契机。
不愧是ENDY,不愧是EIMEE啊。
「——但是」
吸了一口发泡的苏打水,润奈抿了抿唇。
抬起眼直勾勾瞪着我。
「诗暮你,是不是比知道我是YOHILA的JUN的时候更兴奋?」
「……………………。没,没有……哦……?」
「刚才的间隔是怎么回事。而且还磕磕巴巴的。还是疑问句」
润奈鼓起了腮开始生气。然后握住勺子,插到已经崩解的奶油的一角,
「反正,YOHILA对于……我对于诗暮你来说,就是这种程度的存在吧。明明你对我说过最喜欢了……」
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一边一勺一勺把奶油往嘴里送。
「……好悲桑……好弄苦……你奈缩慌……缩慌」
不知道是不是被冻住了舌头,有点口齿不清。我在桌子上用手支着脑袋,沉默地看着润奈的样子。
然后润奈突然开始透露出不安,
「……诗暮。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果然,我仄总人——」
「没有,我只是觉得闹别扭的润奈也好可爱啊」
「……!?」
润奈仓皇失措,手里的勺子掉了下来。勺子掉到了桌子下面,消失了。
「…………。轻薄」
虽然有点晚,但我还是接了只露出上半张脸的润奈的话。
「不是轻浮啊。只是我从最开始就在想润奈会不会就是YOHILA的JUN,所以冲击会少一些。如果我没想过这些的话那我应该会跟刚刚差不多惊讶,兴奋」
「……『差不多』?」
润奈的眼中露出了令人不安的光。我马上改口。
「是YOHILA也好!是润奈也好,我都很兴奋」
「……………………」
像是在确认我没有在说谎一样,润奈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虽然店里空调的劲很足,但我却汗流浃背。终于,
「这样」
润奈放松精神,重新坐到沙发上。
「诗暮比起赤城老师,对我更兴奋……也就是说有性欲对吧」
「我倒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
如果在这里否定的话润奈又该不开心了,于是我老实承认。
「对吧。大过头的话也只是难以应付吧」
——「在说什么啊」,我没有问出口。我只是一言不发地喝着无糖咖啡,享受驱散睡意的苦味。
但那之后。
「这算什么!?太狡猾了」
润奈知道了我在车里听了赤城的现场演唱这件事,扬声叫道,
「我也想让诗暮听我现场唱的歌。好狡猾!」
润奈再次发怒,想要去卡拉OK。我苦笑道。
「不是,狡猾……原来指的是这个啊」
☂
从早上十点开始足足三小时。尽情享受过卡啦OK的我们,来到商厦的咖啡餐厅里吃午饭。
「里面没几首YOHILA的歌诶」
「嘛,毕竟是独立音乐人啊」
「有很多老师她们的歌…………连MV和演唱会录像也有,很多」
「毕竟是商业的热门乐队啊」
「……我也得加油才行」
润奈一边吃着堆有珠穆朗玛峰一般高的番茄与生火腿的意面,一边喃喃自语。
卡啦OK系统里的YOHILA的歌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完,于是唱完全部的这些歌后,便开始唱我们喜欢的歌。
从日本音乐到西洋音乐,从Anisong到术力口,从最近的歌到上个年代的歌。
这些虽然不是JUN写的歌,但主唱是JUN,所以像是在听翻唱一样的感觉。
喜欢的艺人唱着喜欢的艺人的歌给我听,这是在演唱会上也体会不到的奢侈的感觉。
——不对,YOHILA的话说到底连演唱会都没有,甚至一般情况下连听到现场演唱的机会都没有。
明明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YOHILA的粉丝。
「如果润奈也商业化的话,还是不打算办演唱会么?」
我想都没想就问出了口。虽然也有纯粹的好奇的心情,
「你现场唱的倒是非常棒啊」
我觉得非常可惜。听到润奈唱的歌之后,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歌声由我一人独占真的好么,这样的疑问。
难道不应该把它带给更多的人么。
润奈停下叉子,垂头丧气道。
「演唱会……办不了啊。也没有队友」
「找支援乐队之类的的话……」
「不办」
听到我的话后润奈摇头 ,果断地告诉我。
她的表情被修长的睫毛与刘海的影子衬得僵硬,像是冻上了一样。是一种甚至只是看到的人都会被冰封一般,绝对零度的面无表情。
「……。这样」
我不再继续介入这件事了。我用一种能够驱散着昏暗空气的明快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问了你奇怪的事。下午我们做什么?」
我改变了话题。润奈抬起视线看向我。
「做什么都可以」
润奈的眼神昏昏欲睡,依然面无表情,但已经不再有像刚刚那样的寒冷。她温暖地微微笑着。
「如果是和诗暮你在一起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这,这种回答倒是最难办的……」
润奈投过来的视线过于专注,我不得不避开。
在独占润奈的歌声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像是把我两只胳膊抱不过来的过于巨大的东西塞给我的感觉。夹杂在喜悦和开心之中,仅一点点的,磨砂般粗糙的感情。
——但,我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我又看向润奈,笑着说道。
「那么就这样逛逛街,悠闲地散散步吧。今天天气也不错,润奈你也偶尔晒晒太阳比较好吧」
☂
润奈的哼唱响彻在绿意盎然的自然公园里。
休息日的井之头公园到处都非常热闹,擦肩而过的行人多数会被润奈哼出的旋律,抑或是她在太阳下格外耀眼的美貌所吸引,不禁回头。
她身上的单肩包与她的步伐一起啪嗒啪嗒弹跳,与短靴的厚底敲打地面的声音一起,构成了轻快的复节奏。
包上挂着的青蛙——被黄与黑构成的不详的迷幻色调装点的橡胶毒蛙模型,像是在跳舞一样摇晃。
「心情真不错啊」
在她哼完的时候向她搭话,润奈随即转头看向我。
「嗯。虽然我不喜欢晴天和人群,但毕竟诗暮你在这里。而且刚刚扭的呕吐蛙扭蛋液扭出了想要的箭毒蛙」
『呕吐蛙』是润奈喜欢得不得了的雨蛙的角色。
设定上说它们是从天界来到地面,与雨一起降下的『天蛙』,好像有各种各样的官方周边和变种。(注:此处「雨」与「天」同音)
通常版是绿色的,挂在吉他包上的是润奈喜欢的紫阳花色。而今天挂在包上的这只,则是今天在扭蛋机里扭出来的稀有的箭毒蛙(黄×黑)。
「箭毒蛙……YOHILA的『Yellow Frog』也是以箭毒蛙为原型写的歌对吧」
「嗯嗯,是吗啡的二百倍哦?很厉害吧。颜色也很鲜艳,很可爱」
如果是实物的话光是碰一下就很危险的箭毒蛙,润奈一边用手捏着,一边并排走在我的身旁。
「这个是叫警告色吧。故意用显眼的颜色,告诉捕食者自己有毒」
「嗯。我的发色也是一样的哦」
润奈抓起来给我看的头发上,染着鲜艳的蓝紫色挂耳染。
「……润奈也有猛毒的么?」
「谁知道呢。如果吃掉我的话,或许就能知道了吧……啊」
我躲开边说着边想紧贴过来的润奈,超过她走到了前面。
井之头公园是一座以大约43000平米的井之头池为中心的规模非常大的公园。园内有许多咖啡厅和上帝呢,在环绕池塘的人行道边到处都到处都有供休息的长椅。
现在这些长椅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现在是星期天的晌午。在梅雨季里是确实是宝贵的晴天,但还是比想象中热闹。
「诗,诗暮」
润奈快步追了上来。她不知怎的一副不安的样子,游动不定地瞥着我。
「t——」
「t?」
我身边的润奈洁白的手在空中比划着,
「……天气,很不错吧?」
我用手遮住脑门,说着「是啊」,眯眼看着洒下来的阳光。
「去找个能休息的阴凉处吧。如果离开公园的中心地带的话,人也会少一些吧」
我准备跨过池塘上架着的桥,润奈生气地说道。
「诗暮,真不会看眼色……」
「哈?怎么回事,难道热闹的地方更好么」
「怎么可能」
「还想再走一会么?」
「不是这样」
润奈一下子捏住呕吐蛙。
「t——」
「t?」
「…………Telecaster和Stratocaster,诗暮你是哪一派?」(注:均为Fender出品的电吉他)
「我喜欢Les Paul!」(注:Gibson出品的电吉他)
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我的答案,润奈越过我,开始大摇大摆走了起来。
从润奈手里解放的箭毒蛙版呕吐蛙用它可爱的圆眼睛像是责备一样看着我。我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啊」
润奈停下了脚步。
仔细看一下能发现,池塘边的栅栏附近开着紫阳花。润奈一边嘴里念着「紫阳花……」一边跑了过去,我也跟了上去。
「花是蓝紫色,也就是说这里的土壤是偏中性的酸性啊」
紫阳花的颜色会随土壤的酸碱度改变。
带点红色的粉花,在酸性的土壤里更蓝一点,而在碱性的土壤里则是更红一点。
「嗯,日本这边酸性的土壤比较多,粉色好像很罕见诶」
「毕竟提到紫阳花,印象里都是蓝紫色吧」
我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紫阳花。长着四片花瓣的小花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丛。花的蓝紫和叶子的绿形成的对比很美丽。
「……另外」
润奈指着我在看着的花开口说道,
「紫阳花的花瓣不是这个哦」
「诶,这样的么?不管怎么看都是花瓣诶……?」
「这个叫萼片或者装饰花,是支撑花瓣的部分变化来的。真正的花瓣看起来像更小一点的花蕾,埋在装饰花里面」
「诶……你很了解啊」
不愧是自称四葩(紫阳花)的人。(注:四葩音为YOHILA)
「润奈为什么要把紫阳花当成乐队名呢?」
我一边鉴赏着紫阳花,一边随口问道,
「——不是我起的」
「诶?」
身边传来的答复的声音十分冰冷且干燥。那是一种比平常更缺乏感情的,毫无生气的声音。
我对于她预料之外的反应十分困惑,看向了润奈。然后,倒吸一口气。
凝视着紫阳花的润奈的眼神。在她的侧脸上,散发出了与她的声音相反的强烈感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悲伤、寂寞和忧愁的复杂色彩。
「………」
润奈一言不发,伸出了手,俯身朝向紫阳花丛。
好像要把埋藏在赝品之中的真正的花朵找出来一样,她用手指轻轻拨开蓝紫色的装饰花。
果然,在那里面的是密集地盛开着蓝色的花蕾和极小的白花的低调的花房以及——
一只,可爱的雨蛙。
在花瓣上坐着的黄绿色青蛙,用和呕吐蛙一样圆圆的黑眼睛看着润奈。下一秒,
「呀!?」
青蛙跳向了润奈。润奈吓得猛的缩了回去。
「…………啊……啊……」
之后她僵直着,开始瑟瑟发抖。我还以为她遇到了她特别喜欢的青蛙会很开心。
「诗,诗暮……」
润奈双眼大睁,脸色苍白。
「快,快快快快,快救救……我……」
「哈?」
「青,青蛙!」
润奈眼泪开始流了出来。
「我不喜欢啊!虽然我很喜欢呕吐蛙,但讨厌真正的青蛙……不行……快弄走!」
我虽然不太理解以至于目瞪口呆,但润奈吓得非常厉害,脸都皱成一团了。我对着身体扭曲,手一边搧着嘴里一边重复着「弄走,弄走」的润奈,笑了出来。
润奈喊着「诗暮」喊破了音。
「别,别笑了,快点!快弄走,快弄走啊!」
「好的好的。嗯……说是要弄走,它在哪?」
「衣服里面」
「——哈?」
我们面对面站着,润奈用湿润的双眸抬头看着我。她像是要扩开一样拉下了松垮的大码T恤和额背心的衣襟。
「它,它跑进了我胸附近!」
「哈啊啊啊!?」
「弄走!」
「别,别说傻话了!」
我虽然丛深深的山谷中盛开的紫阳花色的布料上移开视线并怒吼着,但润奈又马上移动到了我视线移向的地方。
我把视线从润奈的胸口处抬了起来,瞪着她。
泪汪汪的润奈一反常态露出急切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只是,
「就,就算你说要弄走。到底怎么……」
「把手伸进来,摸一摸就好了。如果是诗暮你的话,没问题」
「我可不是没问题!?」
怎么可能把手伸进去——虽然这么说但也不能把吓成这样的润奈就这么放着不管,我不知所措。就在这时。
我视线的尽头,有黄绿色在跳动着。
「——嗯?」
原本以为跳到了润奈身上的雨蛙,现在正在我们的脚旁边。
「咿呀啊啊!」
慢了半拍才追一刀青蛙的润奈向后跳了一步,拉开了距离。看她这个反应,好像是真的误以为青蛙钻进了衣服里。
「你也太害怕了吧,又不是箭毒蛙」
「啊,因为雨蛙也有毒」
润奈躲在我的身后,声音发抖。
「活物好可怕……」
☂
「……17点了么。好微妙的时间啊。接下来干什么?」
一边继续在公园内散着步,我一边问道。我们在导视牌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好像也有动物园」
「我说过活着的东西很可怕吧」
「天鹅船怎么样?」
「听说情侣坐了这个就会分手」
「没关系的吧。我们又没在交往——好疼」
——被踢了一脚。很用力地。
「神社怎么样?好像能提升财运,而且对演艺的事情也有好处来着」
「我是不依赖神明主义的人」
「而且还能结缘」
「走吧」
变脸速度之快连神明都会震惊的润奈,飒爽地走了起来。我一边揉着被润奈踢疼的屁股,一边跟上她。
「参拜完之后去吃饭么。还是说回家?」
「只有吃饭一个选项」
润奈的回答毫无犹豫。我点头说了声「了解」,想到了几个候选项。毕竟我是本地人,而且事先调查过了,应该能满足一定程度的需求。
「有什么想吃的?想去的店之类的」
「诗暮的家」
「给我挑其他地方。你是爱串门的小女孩么」
「诶—……」
我们并排走在石板路上。从人比较少的杂木林那边回来后感觉热闹了一些,而且即便没有树荫,洒下来的阳光也缓和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看到了灰色的阴云密布。天气预报上应该是晴天,但云的走向好像有点奇怪——正当我这么想着,冰冷的雨滴落到了我的脸颊上。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六滴。雨势逐渐变强,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我赶紧跑了起来。
「……!润奈,这边!」
我拉起身边的手。
「……!?」
虽然润奈瞪大眼睛吓了一跳,但我毫不在意地拉着她的手,加快了脚步。我们偏离了主要的人行道,走进小路。在从人行道看过去有树挡着看不清的地方,有一座像凉亭一样带屋顶的休息空间。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前面有个方形的木制屋顶,我带着润奈飞奔进去。周围没有其他人影。
「午后特有的骤雨么。下得好大啊」(注:原文为夕立)
我们来到屋顶下避难之后,雨势真真正正开始变大了,甚至在我们的视野里激起了烟雾。哗啦哗啦的雨声、气味,以及潮湿的空气包裹着这块被割出的世界。
「诗,诗暮……」
润奈怯怯地开口说道。
「……手」
「嗯?啊——啊啊,不好意思」
我向他道歉,放开一直牵着的手。润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还想接着说『别放开』呢」
轻声悄悄吐露出的话被雷声打散了。润奈不惧雷声,就那么站着,紧盯着我。
我虽然有些被突然响起的雷声与润奈的态度吓到了,但还是从裤子的屁股兜里掏出了手帕。
「润奈有能拿来擦的东西么」
「有倒是有,来帮我擦」
润奈翻了翻包,然后把拿出来的手帕伸到我面前。
「帮我擦擦?」
「自己擦。有别人过来的话会很尴尬的吧」
但之后也没有别人来的迹象,我在把头发和身体都大概擦过一遍之后,收起了手帕。因为我们当时离凉亭很近所以身上没怎么湿,但雨看起来一时半会也不会停。我在长椅上坐下,眺望着屋顶边缘如帘子一般滴落的雨珠。
「……。有点远吧?」
润奈在离我最远的原木椅子上坐下,板着一张脸紧握手帕,一言不发看着我,
「……。有点近吧?」
她移动到了我旁边,到了能互相碰到肩膀的距离。
「诗暮,真任性……」
「像这样的润奈你也相当任性啊」
我像是要逃避润奈鄙夷的眼神一样,把视线移回亭外。
沉默降临了。终于,
「——话说,诗暮。你知道紫阳花的花语么?」
润奈开口,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根据颜色不同,花语也不同。」
她的目光落到脚下。
我说「……嗯?」,润奈依然低着头,继续说。
「粉色代表活泼的女性和强烈的爱。蓝紫色则是冷淡和高傲。而所有颜色共同的花语是……善变、无常。」
她的话种没有感情,润奈只是淡淡地叙述着。
「是反复无常的那个无常。虽然无情和无常同音,也经常被用作蓝紫色紫阳花的花语。由来是,这种花的颜色会随着季节和土壤而不断变化。YOHILA……我们的乐队,也是这样。」
她用了我们,而不是我。网络上一直传言,YOHILA的正式成员,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只有JUN一个人——但实际上,
「YOHILA原本是四个人组成的。初中时,我们四个上同一所学校,一起组了一个四人女子摇滚乐队。四个人,对应四葩(YOHILA)。」
『葩』是『花瓣』的意思。
曾经,YOHILA有四片花瓣。
「我们把乐队取名为『紫阳花』,一方面因为正好是梅雨季,另一方面是成员的名字里都有和雨或水有关的字。有一个成员去查了紫阳花的资料,知道了别名是四葩,然后说『我们四个人,刚好很合适!』这就是命运吧。」
润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潮湿,那并不是因为雨。她手中紧握着的紫阳花色手帕,微微颤抖着。
「……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一开始是翻唱ENDY之类的歌曲,后来开始做原创,大家的水平也迅速提高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们真的相信,我们能成为最棒的乐队!相信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但——」
不知何时,雨声已经消失。但那不是因为雨停了,而是我被润奈的话深深吸引了。
「……不行的。甚至没撑过一年。是我太认真了,其他成员跟不上。对音乐的态度和热情不同,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季节轮回,当第二次梅雨季到来的时候,YOHILA就只剩下我了。从那之后——」
润奈抬起脸,望向天空。那张如人偶般没有表情的脸,那双眼睛就像被厚重雨云笼罩的天空,暗沉、郁结。
「YOHILA才开始被关注,开始有人气。」
我脑中浮现出维基百科上的那段文字。
『20××年7月31日,在视频网站上传了《紫阳花与亡灵》的歌词视频,正式开始活动。』
我,还有很多YOHILA的粉丝,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知道这个名字的。
「——我啊,」
润奈的声音,像泪水一样滴落。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
她没有再说下去。
空气仿佛被水分渗透,沉重而凝滞。
在寂静中,我脑海里回荡着YOHILA的歌曲《紫阳花与亡灵》。
在泪雨中湿透的紫阳花,花色最终变成封闭的蓝色。微笑的亡灵——
YOHILA的歌词多是抽象表达,解读起来很难。
我曾以为《紫阳花与亡灵》讲的是失恋,但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我脑中回响起赤城老师对我说过的话。
『你就做她的伞吧。』
我轻轻看向润奈的侧颜,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那紧握紫阳花色手帕的手上。
「……!?」
润奈猛地一震,像被吓到一般看向我。我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的体温融合在一起,缓缓地传递开来。
「……诗暮——」
润奈哽咽了。随之她低下头的抽泣声,逐渐被重新响起的雨声所掩盖。
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继续握着她的手,生怕松开。
直到雨停为止。
☂
「——润奈。」
橘色的光洒在湿润的世界上。雨已经停了,但我们仍紧紧牵着手。我下定决心,对走在我身旁的润奈说。
「我无法成为你的乐队成员。」
我感受到润奈的目光投向我的侧脸,我却依旧直视前方。
「我也无法和你一起走上音乐的道路……但是,」
我反握住牵着的手,继续说。
「像这样,在与音乐无关的地方,我可以陪在你身边。」
「…………嗯……」
润奈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住脚步,转身正面朝向她。
她清澈的双眸在黄昏的光辉中闪烁、颤动。
那双像透明湖泊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道鱼影般的昏暗情绪掠过。期待与不安交错的眼神,我也凝视着,紧闭嘴唇。
自从听说了YOHILA的过去,我就一直在思考。
润奈说她喜欢独处,可她真的如此吗?
『——我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
那句没说完的话,会不会其实是『想一直四个人在一起』呢?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人一起的YOHILA。
就像紫阳花隐藏了真正的花瓣一样,润奈真正的心意,我无从得知。
但她所创作的歌曲中,却透露着她的真实心声。
在梅雨结束之际,唱出紫阳花所蕴含的眷恋与执着的《紫阳花与亡灵》。
描写会伤害任何碰到自己的人的毒蛙的悲伤与孤独的《Yellow Frog金色箭毒蛙》。
描绘风雨摧残的废墟、毁灭的街道这样的心中景色的《Rain, Ruin, Rain》。
从润奈口中自然流出的言语,与那些作为歌词编织而成的文字互相重叠、呼应,让那看不见的内心轮廓逐渐浮现。常听她歌的我明白。
不仅是乐队成员。
润奈一定,一直都渴望着有人陪伴。
「所以啊——」
「……嗯。」
润奈注视着我的眼神中,闪耀的光芒更为明亮。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像是要潜入水中般深吸一口气,
「交一些朋友吧。」
「嗯!………………嗯?」
润奈先是猛地点头,然后又猛地歪头歪向一边。我继续坚定地说道:
「如果能有些跟音乐无关的朋友一起相处,不是挺好吗?除了我之外的。」
「……………………」
「因为你跟乐队成员闹得不愉快,也正是因为音乐的问题,对吧?那如果不涉及音乐,或许就能相处得很好。」
「……啊、嗯。」
润奈原本睁大的眼睛慢慢垂下,眼神变得慵懒,语气也平淡了下来。
「是啊……也许吧……」
「是吧?那就试试看,像下周开始的时候,跟我认识的人一起吃个午饭吧。阳次郎和山田。那两个已经知道你在保健室上学了。」
「嗯……」
虽然回应得有点敷衍,语气也异常低落,但她平常也是这样,我便没有放在心上。润奈低声吐出。

「…………不是我想的台词。」
「你想的台词?」
「没、没什么!」
润奈哼地把脸扭向一边,甩开我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留下来的我悄悄地挠了挠微微发烫的脸颊。或许润奈心里真正期望听到的,是我因为胆怯而没能说出口的那一句话——也说不定。
☂
「啊啊,好开心啊!没想到竟然会被雨森酱邀请一起吃饭……这就叫做飘飘欲仙的感觉吧!啊啊,活着真好!」
「你也太激动了。」
「那干脆直接羽化登仙得了?」
「……又不是我邀请的。」
面对阳次郎的发言,我、山田和润奈三人给出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这是我和润奈周日出门后的第三天,星期二早上。我试着邀了阳次郎和山田一起吃午饭,结果两人都立刻答应了。
尽管阳次郎曾被润奈那样对待过——
「对不起啊,雨森酱……这家伙叫做渣次郎。」
坐在润奈对面的山田一边道歉,一边用手上的蜜瓜包指了指旁边的阳次郎。
地点是保健室。我、润奈、阳次郎和山田四人围着桌子吃午餐。赤城老师不在,就和门上挂着的外出中的牌子一样。
「他对女孩子,都是这副德性。」
「太失礼了……并不是『都是』哦!」
被骂成渣的阳次郎一脸不满,摇着筷子否定。
「我只对美少女这样!」
「——看吧?是个渣男吧。」
「啊、那个,是的。」
润奈小声点头,还以为她是在顾及和阳次郎几乎是第一次见面,才这么委婉,
「是个渣没错。怕对我家诗暮造成不良影响,请你今后永远不要再接近他。」
她面无表情地吐出比毒蛙还毒的言语。
阳次郎瞪大眼睛说「欸欸欸欸!?」
「你、你说我家!? 难道你们已经——」
「是的,我们正在交往。」
「……她是那种能一脸正经地开玩笑的类型,别太当真啊你们。」
「不是玩笑。刚刚那句不是。」
润奈立刻否定。
「虽然没有交往,但已经是有插入关系的了……字不一样。」(注:交往和插入的读音相同)
「……你是在讲黄段子?」
「这就是证据。」
润奈无视我的头疼,开始按起手机。
打开的是录音App。
她从排列整齐的语音备忘录中选出了一个名为『掏耳朵?』的文件,并开始播放。下一瞬间——
『……润奈。我要插进去了哦?』
从扬声器中传来我略带紧张的声音,接着是
『嗯、嗯……』
润奈微微颤抖的声音。突然有种很糟的预感。
『如果痛的话就告诉我。』
『……嗯……啊……没、没关系……好舒服喔,诗暮……啊、哈……啊、嗯啊』
——你别发那种奇怪的声音啊!——本应接在这句之后的我全力吐槽,被剪掉了。不仅是我,连山田和阳次郎都听得目瞪口呆。
「……以上,是放学后的日常片段。我和诗暮,已经是会做这种事的关系——」
「是、是掏耳朵啦啊啊啊!」
我从润奈手中抢过了手机,把文件的名字展示给他们两人看。
「前几天,这家伙突然说『我要帮你掏耳朵』……结果不只是被掏耳朵,连我也得帮她掏……!?」
我拼命地解释着,但毕竟放学后互相掏耳朵这事儿怎么想都很诡异,说着说着,我自己都开始觉得『我到底在说啥啊?』
「再说了,你干嘛录音啊?还恶意剪辑!」
「啊,因为我想可能可以用上……」
「你到底打算用在哪儿啊!?」
「我本来就一直在录诗暮你说的话啊。」
「……你开玩笑的吧?」
我正想确认那些排得密密麻麻的音频文件时,手机又被润奈抢了回去。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
润奈一脸严肃地被我摇来摇去。看着我们俩这样互动,山田「噗!」地笑出了声。这就是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雨森同学笑死我了~」
「真是服了。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比我这个至交老友,更能引出诗暮的吐槽……那逗哏的位置就让给你啦,雨森同学。」
阳次郎故作浮夸地仰望天空,苦笑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真是的。我可不是来表演漫才的啊。」
我一边叹气,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原本担心润奈不太情愿,又怕再发生像上次那种灾难场面……
「漫才……夫妻档?应该叫夫妻漫才吧。」
润奈表现得和我们独处时没什么两样,看起来相当放松。
或许在中学时期,跟乐队成员们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吧。
「话说……雨森同学的便当有点厉害吧?」
——山田的目光瞄准了润奈正在吃的便当。以番茄酱汉堡排为主的西式便当,今天依旧色彩丰富,水平极高。
「晴风的午饭也挺离谱的好吗?甜面包、甜面包、甜面包、甜面包……那样吃会胖的喔?嘛,你太瘦了,胖点也许刚刚好——呃噗!」
「闭嘴啦!我平常都在食堂吃,今天只是临时在小卖部买了面包而已。——然后,雨森同学。」
山田用手肘狠狠地撞了阳次郎一下,把他打断,话题也被拉了回来。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的,是我做的。」
——骗人。
「要不要尝尝?是用青椒、胡萝卜和洋葱做的三色腌菜。」
——赤城老师要是在场,估计会说「别把自己讨厌吃的东西强塞给别人啊」。但——
「咦,可以吗!?雨森同学你太温柔了吧!啊、不过、我没有筷子……」
「给你。张嘴,啊……」
「咦!?啊、啊姆……」
感觉插话会很煞风景,于是我选择了默默旁观。
「嗯~~~~好吃得不得了!黑胡椒味道刚刚好……雨森同学,你是天才吗?」
山田捧着脸一脸幸福地称赞着赤城老师做的料理。
「是的,我是天才。」
一旁的润奈面无表情地看着,但在窗外洒进的阳光和山田灿烂笑容的照映下,她似乎也微微绽放出一丝笑容•。
☂
『……嘛,也不算差吧。』
田径部的下午训练结束后,我回到家中。当天晚上,我再次问起她对白天的印象,润奈就这样简短地回答了我。
因为是打电话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透过手机听到的润奈的声音,比起她本人的声音显得更加冷淡、干涩。但内容却是带有好感的。
『两个人都太阳光,晃得我眼睛都快瞎了……不过山田比我想的好接触些,是个好人。给人一种对宅宅也很温柔的辣妹的感觉。』
「正确地说,是『除了阳次郎以外对谁都温柔的辣妹』。她基本对谁都很友好。」
『渣次郎好可怜喔。』
润奈用毫无怜悯的语气轻声说道。
虽然中午的交流让她和山田多少有些熟络了,但她与阳次郎之间,仍然隔着一道高墙。
对后者的反应,说实话,完全在预料之中。
『顺便说一下,我可是只对诗暮一个人撒娇的阴郁宅宅居家型音乐人哦。』
「嗯,还是稍微出门走走比较好吧。」
『……所以你是说,你还想和我约会咯?还有,你故意不回应我前半段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故意的?』
被她逼问得哑口无言。我坐在床沿动了动身体,重新把手机贴近耳边。
「也、也不是那个意思啦……不过你也不止对我一个人撒娇吧。像是赤城老师也是?」
『唔,那种比较像是……被宠着?』
「原来如此……」
『我真正打开心扉的,只有诗暮你一个哦。』
干涩的声音中渗入了些微湿润的情感,沉甸甸地传来。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陷入沉默。仿佛被拉进水中的寂静,持续了好几秒。
听筒那边,润奈轻轻叹了口气。
『……至少现在是这样。』
补上的这句话,声音又恢复成最初那种干巴巴的样子。
『毕竟……也得交些朋友对吧?我以前一直觉得一个人也没关系,甚至觉得一个人更好。但自从遇到诗暮,像今天这样跟人交流,我开始觉得,不孤单……其实也挺不错的。所以——』
润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热度,是先前没有的,那种温暖的情感。
『谢谢你,诗暮。』
「润奈……」
听到她这句话,我的内心也被暖意填满。
我微微一笑,说道。
「……嗯,我会再约你出来的。不管是和他们一起吃午饭,还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出门。下次就由我来约。我想去的地方还有一大堆呢。」
Interlude Melancholic Hydrangea
与他通话结束的那一瞬间,我「……哈」地叹了口气。
并不是叹息。不如说正相反,是种连胸口都装不下的喜悦与幸福、积极情感溢出而自然吐出的——满足的叹息。
虽然他总是有点闪躲我传达的好意,有种被搪塞过去的感觉,但那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反而让人觉得心痒又舒适。想保持这种距离感,却也想靠得更近,两种心情互相拉扯。
「哈~~~~……我好喜欢诗暮。」
我抱着呕吐蛙的玩偶,嘴里说出了那些平时无法正面对他说出口的心意。一旦说出口,就像开闸一样止不住,
「爱爱诗暮♪ 爱诗暮♪ 爱爱爱爱,爱诗暮♪」
抱着玩偶,脑袋晕晕地哼起了类似情歌的旋律,在床上翻来覆去打着滚。
好想再多聊一会儿。一直聊到天亮,聊到手机电量耗尽为止,和他用信号连在一起,沉溺在源源不断涌现的幸福之中。
「爱爱……痛!」
——但,不行。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嗯。」
我从床沿摔到了地上,回过神来后,连同玩偶一起把飘在云端的心情也甩开,坐到书桌前。
「逃避现实吧。」
戴上耳机握起笔,对着崭新的活页纸深吸一口气,然后潜入了自己内心的海洋。那片昏暗、冰冷、孤独的深渊——
「……!」
一道光唤醒了我。
遮光窗帘没有拉上,清晨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像潜水艇的探照灯般,照亮了宛如海底般昏暗的房间。
地板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活页纸。
我摘下耳机,瘫倒在椅子上无力地靠着。
身体动不了了。就在集中力的那根弦断掉的瞬间,精神上的疲惫与身体上的疲劳一股脑地袭来,意识差点就被吞没。
「……总算,勉强完成了。」
无力垂下的手中的笔掉落,滚到一边。
目光投向桌上的活页纸,上面整齐排列着我从深海中捞了一整夜捞起的歌词。
我细细品评,随后咬紧嘴唇。
「但是,完全不行!」
我把纸揉烂,狠狠丢出。纸团撞到墙壁反弹,击打在MIDI键盘上,加入了垃圾的行列。
「不对……」
我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低声咒骂。那些我拾起的歌词,每一首都像宝石一样美丽。明亮、积极,闪耀着喜悦和幸福的光芒。
「……这不是YOHILA的歌词。」
它们不再是昏暗消极,充满哀伤和忧郁的JUN的风格……
应该说,这些词,更像是——YOHILA还是四人活动时的风格。
当和成员一起演奏音乐只是因为单纯的快乐时,世界都变得灿烂耀眼。那段岁月虽然闪耀,却也平凡。
我正在倒退,变回那既爱又恨的YOHILA。
原因很明确。
——因为我已经被满足了。
原本因为失去成员而产生的空白,如今被他填补了。
填满了、润泽了、驱散了干渴。
也正因如此,我无法再写出忧郁的歌词。
旋律虽然动听,但重新听过后也觉得,曲调似乎也不再适合如今被称为『新世代忧郁摇滚』的YOHILA。
这样下去,不行的。
喜欢我的人们,小手川他们想要的,是即使踏入主流也不改变的『原来的YOHILA』。
「呜、呜呜呜……」
我抓着头发低声呻吟。
就像不用电的木吉他也能凭空腔发声,我正是因为失去了成员,心中那份空虚让我创作出了现在的音乐。
就像紫阳花因土壤而改变颜色,我的音乐也随着情绪变化,歌词也产生了巨大转变。
那么,我这个因忧伤而受到瞩目的JUN——YOHILA的JUN,果然是不应该被幸福填满的吗?
幸福与不幸。
私生活还是创作。
诗暮,还是音乐。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我将。
我将——
5 晴有时雨转暴雨
「——润奈?」
我朝着与我并肩撑伞走着的润奈搭话,她原本出神地看着街景的双眼聚焦在我身上。眨了眨眼,
「嗯……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
她重新握紧了伞柄,紫阳花色的伞轻轻晃动,雨滴四散。
「诗暮想去的地方,对吧。那个……」
「你怎么了?」
我看着润奈的眼睛问道。无论是在视听教室共度的时光,还是现在一起放学的路上,今天的润奈总是心不在焉,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润奈低下头,紧紧抓住了吉他包的背带。
「是……作曲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回答道。
「……正是关键阶段。截止时间快到了。无论如何,都得赶在梅雨结束之前完成。」
「啊——也是啊。这可是个重要的时期,对YOHILA来说。」
润奈所在的乐队YOHILA目前正准备正式出道。首发曲正处于紧锣密鼓的制作中。
「不好意思,我这时候还约你出来玩……」
「不,不是的。我也想和诗暮一起玩、想多待在你身边。可是——」
「啊啊。现在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音乐上对吧。」
我用坚定的语气说。润奈停下了脚步。我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
「别在意我,尽全力去创作吧。」
「诗暮……」
润奈眨了眨眼。我们身旁的车辆驶过,带起一阵温热的风。润奈的黑发随风飘动,露出紫阳花色的内层染发。
「……嗯,说得也是。」
润奈垂下眼帘。刘海与伞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那表情看起来昏暗而阴沉。伞边缘垂落的水滴滴入脚下的水洼,泛起涟漪。
「那就这么办吧。从明天起,我要专注于音乐一段时间——」
从阴影中抬头看向我,
「在这段时间里,放学后的约会暂停。进入禁诗暮期。」
她像是为了驱散内心的阴郁,罕见地以轻松爽朗的语气说道。
「就像……禁酒、禁烟那种。」
「那听起来像是『禁断之恋』,感觉有点不对劲吧?」
「哪有不对劲。非常合适,真的非常合适。」
「到底哪里合适啊……」
像往常一样的玩笑话让气氛变得温和而轻松。我微微一笑,转过身。
踩着水洼,我迈出了步伐。
「嘛,总之,我很期待。」
我把心里话说给身后的润奈。
「作为润奈、作为JUN的粉丝——我很期待YOHILA的新曲。」
「…………」
没有回应。正巧那时有一辆卡车驶过,溅起的水声淹没了润奈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去。
紫阳花色的伞从我身旁走过。
「新曲。」
她隔着伞,对我说道。
「——我一定要把它做成最棒的杰作。」
这句饱含强烈情感的话,不知为何听起来却异常脆弱。
为了洗去这股违和感,雨势更猛烈了些。我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追上了润奈的脚步。
☂
仰望着仿佛随时会下雨的灰色天空,我叹了口气。
天气预报说是多云转雨。如果真像预报说的那样下起雨来,下午就不能在操场练习了。
平时总是轻快的心情,此刻也像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一样。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见不到润奈。
「……还没回消息啊。」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小声嘀咕。
诗暮:辛苦啦。本来说放学不见面,那午休也不行吗?
这是今天早上发给润奈的Line。可现在快中午了,连个已读都没有。果然还是太忙了吗……还是说,其实是在嫌我烦?诸如此类的念头在脑中浮现。
中午休息时,我带着便当来到了保健室。
门上挂着『外出』的牌子。
我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节奏——听说叫做「剃须加理发25分」——敲了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注:这通常被称为「剃须加理发」(Shave and a Haircut),是由简单的7个音组成的乐句,称为「尾句」或「重复段」。它通常用于音乐的结尾,具有喜剧性的效果。不仅作为旋律使用,也作为节奏使用,例如用在敲门声中,也经常被用在摩斯密码的尾端。)
「……进来吧。」
里面传来赤城的声音。
「栗本吗。」
坐在办公桌椅子上、交叠着双腿的赤城,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地懒散随意。穿着松垮的白大褂、无袖针织衫、紧身裙和渔网袜。而她那张隐藏着真实身份的脸,则被白色无纺布口罩遮住。
「老师您好。润奈呢?」
「还没来。」
我环顾室内问道,赤城耸了耸裸露的肩膀。
「没联系,也没回消息。」
「……老师那边也吗。她没事吧?」
「经常这样。」
赤城在口罩下叹了口气。她的桌上放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便当。
「自从认识你之后这种情况少多了。可能是因为截止日期快到了,她正在专心作曲吧。也可能就是单纯在睡觉。」
「……说得也是。」
既然和润奈关系密切的赤城都这么说,那应该问题不大。我悄悄地松了口气,把便当放到桌上,忽然间动作一滞。
润奈不在——也就是说。
「就我们两人呢。」
赤城眯起了眼,手伸向口罩的绑带。
随即展露出的,是美得近乎暴力的素颜——那张脸我在MV、电视等媒体上无数次见过。
「别那么紧张。」
红润而光泽的嘴唇微微上扬,赤城——也就是ENDY的EIMEE——抬头看着还站着的我,抱起手臂,托起丰满的胸部,调侃道。
「……我会温柔点的哦?」
「别、别开玩笑了。」
我转过头去,声音发虚。赤城「咕咕」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你脑袋里想了什么,但自那天之后……我本来也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聊聊,正好。」
「……是吗。」
「从两个方面来说。」
「你到底是指哪两个啊!」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不由得直接不用敬语吐槽了出来。
我一边无语地想润奈平时的吐槽段子不会就是学她的吧——然后坐到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栗本。你和雨森……发展到哪一步了?」
一上来,就是一记直球的问题砸过来。不过早已预判到这人会怎么投球,我也从容地打了回去。
「……我们什么都还没做呢。上周才第一次一起出去玩而已。」
「哦?去酒店了?」
「不是啦。你能不能别成天讲黄色内容吗……」
「成天?奇怪啊,我明明也会说些健康的话。难道是你的脑袋,把一切都过滤成了那个颜色?真是个金黄的效果器呢。」
「……我确定了。把润奈带坏的人,就是你,老师。」
我心中那个帅气又冷艳的EIMEE的形象,正在轰然坍塌。赤城放声大笑。
「言归正传吧。」
她放下手臂,略微前倾身体,眼里满是兴趣。
「那个不爱出门的家伙,竟然愿意跟你出去?去哪儿玩了?」
「吉祥寺。」
「……你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赤城之前开车送我回家,问过我家在哪里。她这半眯的眼神明显有所怀疑,我赶紧解释。
「没去我家啦。就是正常吃个饭、散个步……然后就各回各家。真的,什么特别的事都——」
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了。
躲雨时。那场倾盆大雨中,她对我吐露的心声,还有关于紫阳花的回忆。
「……她跟我说了YOHILA的事。不是什么百科上能查到的过去。老师,你知道吗?」
「嗯,知道。」
赤城点了点头。她那被红色眼影装点的眼眸垂下。
「从乐队的组建,到成员的陆续退出……关于YOHILA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经过,我大概是听雨森讲过的。不过她是怎么想的,就没跟我说了。」
「……是吗。」
「你是听她讲了吧,栗本。」
看着我的反应,赤城露出了少有的柔和笑容。
「那就好好珍藏起来吧。那是雨森对你敞开心扉的证明,是她一直未曾向任何人靠近的部分。看来你们确实在慢慢前进呢。」
「老师……」
「奖励你点好东西吧。」
赤城递过来的是,那个还未动过的便当。
「……可以吗?」
「当然。雨森今天应该请假了,我也没打算吃午饭。你拿去吧。」
「谢、谢谢您!!」
我欣然接受。这可是我一直想吃的!每次看润奈或山田吃,都忍不住在心里咽口水。光是看外表就觉得一定很好吃,更别提这还是我一直憧憬的EIMEE亲手做的——
没想到,居然有机会亲口尝到。
「可不能浪费啊。」
「我才不会干那种暴殄天物的事!」
「你自己的便当,加上我的……两个都得吃完哦?」
「小菜一碟!!」
别小看了正在长身体的胃袋。我满怀期待地解开便当包,今天是中餐主题,有宫保鸡丁、干烧虾球、韭菜炒蛋、凉拌粉丝等菜肴,每一样都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色香味俱全。我把双手合十。
「——我开动啦!」
结果不出所料,没几分钟就一扫而空。好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赤城撑着下巴看我吃饭的模样,自言自语道。
「……嗯,下次开始,也许该多做一份了。」
☂
润奈回LINE消息,是在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
JUN:抱歉,我刚醒。是啊……如果半吊子地补充点诗暮,可能会适得其反,那我们连午饭也别吃了吧。一起为『禁爱』加油吧?」
这条消息附带了一张贴图,是呕吐蛙在雨中撑着叶子当伞、神情忧郁的样子。见不到润奈固然让人难过,但吃不到
我回了句:『了解,也是啊,我会加油的。』正准备挑个贴图,润奈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JUN:帮我跟老师说,今天我请假不来了。
「老师,润奈今天好像请假了。」
「我就知道。」
诗暮:「我告诉她了。」
回复很快就来了。
JUN:……你跟她在一起吗?
JUN:是在保健室吧?只有你们两个?
JUN:我的便当……你吃了EIMEE小姐做的料理?
JUN:太狡猾了。
接连不断地发了好几条。让我『帮忙传话』是个陷阱吗?
她说的是『Eimee小姐』而不是老师,这让我感到其中另有意味。
正烦恼该怎么回时,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了。于是我发了一张吹口哨的猫咪贴图,搪塞过去,然后收起了手机。
☂
「喂,要不要去唱K啊?」
放学后。正如天气预报所说,下起了雨。短暂的下午练习结束后,田径部的家伙们立刻开始讨论起玩乐的事。这群人,真的很喜欢去卡拉OK啊。
「——栗本。」
有个同班同学叫住了我。
「辛苦啦。」
「嗯,辛苦了。」
最近,已经没人再邀我一起去玩了。下雨天的放学后,我基本上都是去见润奈,已经成了习惯。而且本来我就不怎么应邀参加这些活动,过得更轻松也挺好。
我从运动服换回制服,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这次前往的不是老地方——视听教室,而是图书馆。图书馆安静,有空调,能舒适地看书。还能免费借书,这对高中生的钱包来说太友好了。
因此,放学后的图书馆多少也算热闹。有的人沉迷于阅读,有的人努力学习,还有人仿佛在做梦……在这些人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山田。
山田坐在靠里面不起眼的角落桌旁,静静地一个人看书。
她身旁有扇窗,微弱的阳光与荧光灯的灯光交织成冷淡的亮光,她在这光线中认真地翻阅着书页。
正巧她好像读到一个段落的结尾,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
山田瞪大眼睛,接着露出柔和的微笑,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书。看到她为了我而中断了阅读,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向了她。
「栗本君,呀吼,在这种地方碰面还真巧啊。」
「是啊。」
我一边回应,一边看看她在读什么书。不过套着书套,看不出来。是蓝白格纹布料制成的,有点时尚。
「你喜欢读书吗?」
「嗯,意外吗?」
「……说实话是的。」
「对吧~」
山田挠了挠脸颊。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条浅蓝色的幸运绳。
「我是网球部的,但雨天不能用球场,也就没练习了……所以就把空下来的时间都泡在这里。」
「那你不出去玩吗?」
「会去啊。只是……每次都去会有点累吧……」
「……累?」
「啊,也不是啦,是钱包啦?我没打工,还有好多想买的东西。所以就得省一点啦。」
「我懂。图书馆借书又不要钱。」
「对对对!虽然我喜欢的类型,图书馆里不太有就是了。」
「哎?你喜欢哪种类型?」
「嗯,奇幻的啊……校园类的,之类的?」
山田开始有些眼神飘忽。她夹在书里的手指缝间,能看到一张像是插图的黑白画。
「像纯文学那种太难懂的我不看啦~更喜欢娱乐性强一点的,读起来轻松的小说那种——」
「轻小说?」
「——噗哇!?」
山田发出奇怪的声音。附近的同学都看了过来,她像逃避视线一样低下了头。她那浅棕色的马尾轻轻摇晃。图书馆里请保持安静哦。
「……我其实,是个宅女。」
她一边看着贴在书架上的安静提示语,一边小声说着,脸还埋着。
「还挺硬核的吧。不只是动漫漫画,还喜欢轻小说那种……比起那些动画化的热门作品,我更喜欢那种只有懂的人才知道的冷门作品。」
她无力地把书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
插图上,一个少女扛着沾满血的金属球棒,身上溅满了鲜血和碎肉,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标题是《惩罚学校》——
「这个,是我前阵子请求图书馆进的书。」
「——诶?」
山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讶。
「栗本君也?」
她用了「也」这个字,看来她也提出过购书请求。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会随时接受学生的购书建议。
「嗯。这本是讲一个被冤枉的男主被送进一个全是杀人魔的学校的故事……我对轻小说其实也不太熟,但这本在喜欢推理小说的人群中还是有点话题度的。里面发生的谋杀案,设计得挺精巧的。」
「真假!?」
山田高声惊呼,站了起来。接着猛地捂住嘴,
「……啊……对、对不起。」
她朝周围连连点头道歉,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小声说。
「……一激动就喊出来了。因为我周围几乎没人看轻小说……」
「跟动漫漫画比起来,轻小说确实是个比较冷门的领域。就算看过动画,能去读原作的人……我身边也几乎没有。所以,看到像山田你这样会读这类书的人,我也挺惊讶的。」
说着,我把肩上的漆皮书包放到桌上,也坐了下来。但我觉得坐在她正旁边好像太近了点,于是隔了一个椅子。
「……『像我这样的人』?」
山田微微皱眉,我把书还给她,苦笑了一下。
「感觉像是那种外向、光鲜亮丽的人——『比起宅在家看书,更愿意花钱买衣服和化妆品!』之类的。」
「啊——……」
山田从我手里接过书,目光移开了。她用手指绕着那有点掉色的浅褐色马尾的发梢。不久,
「其实啊,我啊——」
她挪动椅子,靠近了我,坐到了我旁边。
然后,在我吃惊的表情中,山田将唇靠近我的耳边,用手中的书挡住周围的视线,小声说道。
「我以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宅女阴角,初中的时候。」
可能是香水的味道吧,一种柑橘系的清甜香气轻轻撩拨着我的鼻尖。
「开始注意打扮也是最近的事了……算是典型的高中重开吧。跟我从同一个初中升上来的,只有那个渣次郎,我已经叮嘱他绝对别说出去,所以大概没人知道啦?」
说完,她从我身边稍稍拉开了些——不过仍然很近。
「啊、啊啊……原来如此。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是天生的阳光类型。」
「呵呵。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研究的哦。看了漫画、轻小说里的辣妹角色,还参考了一堆那种类型的网红,学了超多!而且嘛~我本来底子就不错!」
——别自己说出口啊。嘛,也不能说她不对。
「所以说,刚才你说的『累』,是指——」
「没错,装作阳光外向的样子真的好累!我平常一起玩的女生们啊,全都闪瞎别人,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没错,但对于我这种过去是阴角的人来说,实在太晃眼了……不休息一下都扛不住!」
「原来如此,这才来图书馆……」
「对啊。而且,如果被她们看到我在看轻小说,那可就一秒暴露啦。我喜欢的类型又都比较小众,根本没法推荐给别人。这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山田晃了晃手里的小说。那封面和插图一样是满满的血腥猎奇风格,不过被可爱的书套遮住了。
「……我懂。我也很容易喜欢上那种会劝退别人的作品。就算想安利出去,也根本开不了口。推荐给人家被说不合胃口,那真的超受打击。」
「对吧!不能更同意~」
我和山田感同身受,我们的对话一下子流畅起来。
我心里,对山田的亲近感正在急速增加。
跟润奈相处时也有过这种感觉。果然啊,人与人之间有相同的爱好时,心的距离就会一下子拉近。尤其是那种比较冷门的爱好。
「——话说,栗本君你已经读完这本书了吗?」
「不,其实还没有……」
我翻了翻我的漆皮书包,拿出正在阅读的小说。
「等我把这本看完了,再来看那本。」
「哇……没听过这个标题。封面好漂亮啊,是轻文学?」
她从我手里接过小说,一边读着简介,一边轻声说道。
「算是吧。要说类型的话……是恋爱小说。」
「恋爱?意外耶——」
话还没说完,山田就咧嘴一笑。
「——不过也不意外啦,吼吼吼。」
「别用那种死宅笑法啦。」
「嘿嘿嘿,抱歉啦~不小心露出真面目了……」
「所以你的真面目是恶心死宅吗?」
她的外表跟那形象差太多了。
嘴唇上薄薄地涂着有色的唇膏,在荧光灯下反射出光泽。
山田眯起那被修长睫毛框住的眼睛,说道。
「……这本小说,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是栗本君的?」
「嗯,最近刚出的新书。图书馆应该还没进。」
「原来如此……那这样吧,等你看完后借我吧?不对——」
她猛地靠近了我。
太突然了,我甚至都来不及退后,只能僵在那里。像是天空塌下来一样的感觉。那对宛如碧空般清澈的瞳孔,就在眼前。
「栗本君,把你喜欢的书推荐给我吧。虽然我喜欢的可能有点特别……但我觉得,你的口味,应该跟我挺合的~」
「……啊,啊啊,好。」
我一下子被她的气势压住,整个人都萎了。山田也好,润奈也好,为什么我认识的女生,一个个都喜欢靠得这么近啊。
☂
「栗本君,你喜欢雨吗?」
山田一边倾斜着她那把天青色的雨伞,一边问道。我撑着透明塑料伞,走在她身旁。
「还挺喜欢的。」
两把伞之间拉开的距离,被雨填满。雨是细细的毛毛雨,整个街道被温柔的雨声包裹,仿佛陷入了微微的梦境。「这样啊」,山田笑了,显得很开心。
「我也是!因为下雨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宅在家~又没社团活动,还能专心看书……栗本君是田径部对吧?你是哪个项目的?」
「你猜猜?」
「嗯——感觉……应该不是短跑。中跑或者长跑……也有点像跳远,但应该不是跳高。投掷类的肯定不行……嗯,我猜——长跑!」
「——答对了。你怎么猜中的?」
「耶~我赢了!嘻嘻……感觉你那种酷酷的性格,还有点刻苦自律的气质,就很像跑长跑的。你喜欢跑步吗?」
「不算讨厌。」
「也算不上喜欢?」
「大概吧……挺累的。但我喜欢边跑步边听音乐、或者一边想事情那种感觉。不过在社团活动里就不能听音乐了。」
「咦~你平时听什么歌?」
「致郁摇滚什么的。」
「……致郁摇滚?」
她果然不太懂。我重新解释,面对一脸疑惑地歪着头、撑着伞的山田。
「就是日本的摇滚啦。比如04 Limited Sazabys、My Hair Is Bad、还有ENDY之类的。」
「ENDY!?!」
山田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在阴天之下依旧闪闪发亮。
「超级棒对吧!我特别喜欢那两首——《End of Night》和《Dawn Yells》!」
「那可是他们最后发布的双主打单曲啊。太有感觉了,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
「对啊!我到现在都还没从他们解散的打击里缓过来……栗本君呢?你最喜欢哪首?」
「最喜欢……大概是《Red Hot Bomb》吧。那首是他们独立乐队时期的作品经过后期重新录制的版本,全英文,虽然算是冷门曲,但超有力量感。我前阵子还在卡拉OK里唱来着。」
「诶?你唱得了那首?那首超难的耶?好厉害,好想听啊——我们现在去唱卡拉OK怎么样,就我们两个!?」
「……现在?」
突然的邀请让我一时语塞。
脑海中浮现出润奈的身影。她戴着耳机、沉浸在创作音乐中的模样。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摇头。
「有点太突然了。上周才刚去过……」
「嗯……是嘛,可惜了。」
山田转回视线,看向前方。
树叶上积下的雨水滴落下来,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但山田的脚步依旧轻快,语气也充满阳光。
「总之,我明天之前会把《惩罚学院》看完啦~然后开始读你推荐的小说!」
「那我也得赶紧读完现在这本。如果觉得不错就推荐你,要是一般般,我就换本再推。你比较喜欢哪种类型?」
「唔……」
山田用食指点着下巴思考了一下,然后绽放出一个跟她曾是宅女的设定完全不符、宛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
「文笔轻快,但内容沉重、黑暗的那种!恋爱小说的话……我喜欢那种虐到心疼的、会让人心被挖空一样的、致郁系的!」
☂
「栗本君,早上好!」
第二天早上。田径部的晨练结束后,我一个人顺路去了一趟厕所,正要前往教室的途中——一个爽朗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回过头,轻声回应了打招呼的人。
「嗯,早上好,山田同学。」
山田大概也是刚结束晨练,身上浓重的止汗喷雾和除臭湿巾的味道飘了过来。窗外,是一片仿佛弄洒了蓝色夏威夷糖浆般的晴朗天空。
「昨天才见过呢。」
山田一边这么说,一边露出微笑。她的脸上似乎透出几分疲惫,是不是因为窗外耀眼阳光照进来所投下的阴影造成的错觉呢?我与山田并肩走在走廊上。
「——啊对了对了。我把昨天说的推荐的书带来了。你上次看的那本恋爱小说也挺有趣的,不过那种稍微带点悲伤的风格可能不太适合你……所以我换了另一本。现在给你可以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问她。山田却露出一脸歉意地说道。
「啊,抱歉。我那本还没看完……」
她垂下肩膀,略显沮丧,果然有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虽然她用化妆巧妙掩饰了,但她的双眼看起来有些浑浊,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没事啦,书的事不急……你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还是有什么事忙着?如果是这样也别勉强自己。」
「也不是那样啦……」
山田支支吾吾地说道,手指轻轻拨弄着马尾的发梢。沉默的时间悄然流逝。
「……栗本君。」
山田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也随之停下,望向她。她凝视着我,那双不像她平时的暗淡眼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丝决意的光芒。
「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有空吗?」
下一刻,山田说出口的话,比起那些蹩脚小说里的反转结局,还更让我吃惊。
「我有话想对你说……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
我们男高中生要是被女生单独叫出来,第一个会联想到的事件肯定是——告白吧。
不过,山田和我直到昨天也不过是朋友的朋友的关系。除了通过共同的朋友阳次郎有过那么点交集,我们几乎没单独说过话。
可即便如此,突然来个告白?虽然听起来不现实,却也不能完全否定——毕竟我们在聊兴趣的时候非常投缘,再加上山田那种莫名亲近的感觉。
她总是能毫不费力地穿越我个人空间设置的无形探测器,毫不犹豫地缩短彼此的距离。如果是山田的话,就算是第一天认识就来告白,好像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么想有点自作多情,自恋过头,但喜欢上一个人,其实根本不需要时间。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就像心被猛然攫住,完全无法挣脱。
就像我第一次听到YOHILA的音乐那时候一样。
她也是——
「那个啊。」
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被防止坠落的栅栏包围的屋顶,我们就像被关在牢笼中一样。
午休时间,除了我们俩,没有其他学生。这是西侧教学楼的屋顶,那里集中了一些特殊教室,离上课的教室较远,很少有人来,是个偏僻地点。
而山田特地选择了这么个地方来见我,她一到屋顶就露出了严肃——甚至有点沉重的表情。
她手里拎着一袋便利店的袋子,里面装着三明治和沙拉之类的午餐。
她紧紧握着袋子的提手,颤抖着嘴唇,说道。
「——我啊……」
她直视我紧张不安的眼神,接着说,
「我想是不是……或者说我确定了啦!那个雨森同学……其实就是YOHILA的JUN对吧?!」
那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内容。
「……!你是怎么——」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而是疑问。山田为什么会知道YOHILA?
「昨天放学的时候,不是我问你都听什么音乐嘛……你说了『治愈摇滚』对吧?我当时也没太明白是啥,后来就查了一下,结果跳出了一堆乐队名——」
山田一边说着,一边操作起了手机。
「我就点了最新的那个听了听,然后,就是这个!」
她把手机递到我眼前,上面是某个音乐博客页面的链接,里面嵌着一段视频。
是《紫阳花与亡灵》的歌词视频。
「听第一遍就上头了……」
山田收回手机,立刻点了播放键。
晴空之下,刺耳扭曲得几近病态的电吉他声响起,伴随着如雨声般的钢琴前奏。随后,一种慵懒低语般的嗓音,开始唱出那阴郁晦暗的歌词。
「一听完我就直接单曲循环了!听着听着就觉得「咦?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不会吧不会吧」。」
她把手机搂在胸前,语气兴奋。
当歌曲进入高潮,原本低语的嗓音突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时,山田也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不就是雨森同学吗!我在房间里直接尖叫出来了啦……哈啊,真的,好喜欢这首歌……」
她沉醉于YOHILA的旋律和JUN的歌声里,却突然注意到我的异样。
「栗本君?你怎么了?」
我抱着头,整个人蹲了下去。
「喜欢上一个人,不需要时间」?没错。实际上,山田就是在一瞬间被深深吸引,沉迷其中的。
但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YOHILA。
我真是个自作多情的家伙。
「……不对。」
我一边努力从内心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边慢慢站起身。轻轻地摇了摇头。
「嘛,也对啦。被认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是认识润奈的人,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她吧。她的声音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歌曲里啊。」
「啊哈哈,是啊。副歌那些投入感情的部分,虽然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啦~」
山田一边笑着回应,完全没意识到我刚才那场羞耻的误会。屋顶上,JUN——也就是润奈的歌声仍然回荡着。
「就……就是这样啦。我一下子就掉进了YOHILA的坑,疯狂循环听每一首歌,等回过神来……诶?天亮了?原来已经早上了!所以昨天晚上完全没时间看书,也没睡好……哈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擦掉眼角滴落的泪水。原来她今天看上去那么憔悴,真的是因为没睡好。
「——说起来,提到雨森同学,第一个就想到栗本你了嘛?我就觉得必须要亲口跟你说,所以才约你出来的!而且一定要选个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
JUN的真实身份绝对不希望被外人知道的。她的性格也注定她会对自己的音乐活动极为保密。
「那,我要不要告诉雨森同学?我已经知道她就是YOHILA的JUN了这件事?」
「这个嘛……我觉得,还是暂时先别说比较好。」
《紫阳花与亡灵》的间奏正好在此时流淌而出,我缓缓走到屋顶围栏边。
「润奈最近很忙,好像正专注在创作新歌上……等她状态比较稳定之后再告诉她吧。我会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解释清楚的。毕竟你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我说漏嘴了。」
虽然YOHILA还不算太有名,但只要循着「致郁摇滚」这个关键词搜索,很容易就能查到她。看来以后我说话要更小心点。
「……不过,是你发现的话,我其实很庆幸。」
我坐到围栏的基座边,轻声说道。
山田眨了眨眼睛,发出「诶?」的一声。
「润奈那家伙……其实挺信任山田同学的。」
「——诶!」
听到我这句话,山田一下子把便利店袋子掉在地上,双手扶着脸惊叫出声。
「真的假的!?啊啊啊……这这这这,这要怎么办啦~!」
她扶着脸的姿势简直就像蒙克的名画《呐喊》里的那位主角。
「雨森同学……也就是YOHILA的JUN大人,竟然对我……这也太荣幸了吧!」
「你管她叫JUN大人啊……」
「我、我下次见到雨森同学,还能好好说话吗?我怕我会激动到变成极限死宅模式啊!她会不会发现我其实是个隐藏宅女啊啊啊!」
「……润奈说不定反而会觉得你很亲切,觉得好感度上升了吧?披着辣妹外皮的宅女什么的,互相揭开秘密不是挺好的吗?」
我苦笑着一边安慰着陷入混乱的山田,一边打开了装着自己午餐的袋子。山田慢慢平复下来,也坐在我旁边的基座上。
「嗯,说得也是……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啦!嘿嘿~」
接下来的午休时间,我们聊个不停,全是关于YOHILA的事,聊得意犹未尽,最后连下午的课都迟到了。
☂
「诗暮,你最近在劈腿吧。」
我被莫名其妙地怀疑了。
某天下课后,我正收拾东西时,阳次郎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皱起眉头,看着坚定地站在我面前的阳次郎。
「我没有啊……你是说山田?」
「你自首了!那这就可以理解为你承认了罪行吧?」
「不可以好吗。你怎么就这么理解?」
「明明你已经有雨森酱了!」
「……润奈和这事没关系吧。」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课本和笔记本塞进漆皮书包,生怕它们被折到,一边说。
「我和山田不是那种关系。」
「……你说『和山田』不是,和她是什么意思——噗哇!」
正当阳次郎双眼发亮地逼近我时,他的脑袋被从背后甩来的书包狠狠敲了一下。
「渣次郎,碍事。」
山田对倒在地上哀嚎的阳次郎投以冷漠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吐槽道。她一如既往地只在阳次郎面前做个一点都不温柔的毒舌辣妹。
「而且别瞎猜。我和栗本君只是普通朋友。」
「……你说『只是』?只是什么只是——」
「差不多得了。」
我拉上书包的拉链,站起身来。
「赶紧去社团吧。篮球部不是下雨也要练习吗?」
窗外,从午后开始就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下起了雨,树枝摇晃、叶子也被打湿。因为早上已经好好训练过了,今天下午的练习就取消了。
「那你们呢?今天也一起回去吗?还是去图书馆约会?」
阳次郎一边问,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怎么办呢?我觉得去图书馆也行。」
「不过那儿不适合聊天啊……要不去唱K?」
「好啊,走走走!」
「果然是在劈腿吧!?」
我们俩轻松商量着计划,阳次郎却大声叫了起来,引得班上的视线聚焦过来,山田则一脸嫌弃地皱起眉头。
「不是啦。与其说是劈腿,不如说是同好聚会?」
「……啥意思?」
「不告诉你。走啦,栗本君。」
「嗯,回见啦,阳次郎。」
我们离开教室,留下满脸狐疑的阳次郎。我边走边回头问山田。
「那家伙,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谁知道?不过我觉得没事吧。反正我跟渣次郎也不是那种关系……就算他误会了,也无所谓啦。」
山田的态度很干脆。我其实有点在意她和阳次郎这对青梅竹马的关系——
「那雨森呢?她完全没联系你?」
还没来得及细问,山田就轻轻转换了话题。我回答。
「……没有。完全没有。」
我和润奈最后的对话,是一周前,她对我吃了赤城的便当感到吃醋,发了个「好狡猾」,我则回了个贴图,就此为止。
虽然她已读了,但没有回复。那之后她也没再来保健室,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学校。
「她可能很忙吧。」
我随口补充了一句,但心里就像仰望着阴天、迟迟下不起来的雨那样,满是焦虑和不安。
山田凑过来盯着我看,坏笑着问。
「寂寞了?」
「嘛……就那样。」
说完,我立刻改口。
「……不,其实说真的,还挺寂寞的。」
这几天一直是梅雨季一样的阴雨天,但就算下雨也见不到润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就像某个重要的螺丝掉了的感觉。
一不留神就会忍不住想给她发信息。
比如『最近怎么样?』『你还来学校吗?』之类的,即使只是几个字,也想得到她的回应。
——但不行。说要专心写歌的人是润奈,仅仅因为寂寞就去打扰她,不应该。所以我强压住了冲动。哪怕螺丝丢了。
「哈哈哈!这样啊,你倒是很坦率呢。」
山田笑着,从鞋柜里拿出一双蓝白相间,和天空一样颜色的运动鞋。
「顺便问一下,栗本君和雨森同学,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是说……?」
「只是普通朋友吗?」
她追问着,我僵在换鞋的地方,一时间答不上来。
「……嗯,这个嘛——」
但,答案早就有了。
——『不』。
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了。从在雨天的视听教室里偶遇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润奈有着特别的情感。
就像第一次听到YOHILA的音乐那样。
不过——
「我们是朋友。」
我穿上鞋,回答道。
「到现在还是。」
「……这样啊。」
山田先是睁大了眼,然后轻轻地笑了。她走向伞架,拉出一把天青色的伞。
「那唱K你想唱什么?」
她转变了话题,也改变了我们之间的氛围。我走到她身边,说。
「当然是YOHILA啊。」
在一排透明的塑料伞中,我看到了角落里一把紫阳花颜色的伞,一股温暖的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
「虽然机器收录的曲子不太多,就五首。」
「那就把这五首反复唱一整晚吧!给JUN大人哪怕一块钱的版权费也好!」
「你真是虔诚的粉丝啊。」
我们一边说笑,一边撑起伞走到屋外。雨势不大,但风很强,横飞的雨水把我的裤子都打湿了。伞一度被风吹得有些飘起来,差点被带走。

「——咦!? 风好大……」
「可能是台风的影响吧——」
在吹打而来的风中,山田一边举着伞,一边用单手按住自己的短裙。
据天气预报,这次台风是降雨型的,势力非常强大,预计明天傍晚到半夜之间最接近关东地区。
「学校会放假吗?」
「谁知道呢。关东这地方好像大多数时候都被台风避开吧。」
两人并肩朝校门走去。就在这时,
「呀!?」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吹来,山田的伞差点被吹飞。
我下意识地扶住了被风吹得站不稳的山田,把她接住了。她娇小柔软的身体靠了上来,混着柑橘系的甜香在风中飘散。
「啊——」
在透明的伞下,山田愣住了。大概五秒后,她猛地拉开了距离。
「对对对对对不起!」
她慌忙把被风翻过来的伞翻回来,再次举起。好在山田的伞似乎没有坏。我从包里抽出一条毛巾递给她。
「没关系,这是全新的毛巾。」
「……谢,谢谢你。」
山田小心翼翼地接过毛巾,擦拭湿透的身体和头发。我移开了视线,忽然抬头看向校园。
西栋二楼的视听教室,厚重的遮光窗帘有一角微微拉开了一点。灯——好像没开。
「毛巾我洗干净再还你……」
山田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握着毛巾的脸颊,似乎微微泛红。
「不不,没必要特地这么做啦……」
我苦笑着从她手中收回毛巾,
「不过,要不我们今天还是别去唱卡拉OK了吧。雨可能会越下越大。早点回去暖暖身子比较好——这是我前阵子淋雨感冒之后的忠告。」
这么说着,我又看了一眼视听教室。
从远处看,教室里似乎没有人的样子。
雨敲打着整个世界的声音。
伴随着被狂风席卷的树叶,沙沙作响。
Interlude Storm Disorder
那天,我所听到的——从我内心深处溢出的声音,昏暗而扭曲,痛苦得令人发狂,却又粗野而美丽。
遮光窗帘拉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温,房间变得寒冷黑暗。我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戴着耳机,过着如同陷入泥潭般沉睡的日子。
十四岁的暑假。那是除了我以外YOHILA成员全员退出,只剩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那时我还住在老家,溺爱我的父母就像在对待一块一碰就会碎的玻璃般小心翼翼。但那份温柔,甚至让我感到痛苦。
「…………………………」
没有声音。降噪耳机并没有播放音乐,只是为了隔绝世间一切杂音而存在。
我觉得那就像深海一样。安静黑暗冰冷而沉重。如果能就这么溺死,被碾碎,那该有多轻松啊。如果能变成泡沫,彻底消失——
——就在那时。
低沉的弦音唤醒了我朦胧的意识。那是金属质感、冷酷无情的贝斯吉他声。随后是低音鼓的律动,细微如呼吸般的吉他分解和弦交织其中。忧郁病态的声音令人联想到阴沉天空的旋律,再叠上如雨点般的钢琴声,这沉重昏暗的四重奏突然变得激烈起来。
可我并没有播放音乐。
然而,那旋律却流淌而出。不是从外面,而是从我内心深处。
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了我内心柔软的角落,滚烫的情感涌出。那是血,是泪,是声音。
我心中盘旋的黑暗、病态,奏响了忧伤的
「……啊!」
我像被电流击中一般跳了起来,甩开被子冲到书桌前。
摘下耳机,打开录音软件,一边哼唱一边将伴随旋律浮现的歌词片段,拼命地写在活页纸上。
这就是起点。
四片变成单片的 YOHILA,在这一刻改变了色彩。
——然后是现在。
我像那天一样,独自在昏暗的房间中,对着电脑。戴上耳机,任由屏幕的苍白光芒映照在双眼,心灵被滚烫的激情灼烧,沉迷在宛如自残一般的创作中。
脑海里浮现的是,今天放学后,在视听教室发生的事。
视听教室——是我与他相遇的地方。
我想着,如果我待在那里,或许会有什么涌现出来……他可能也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怀着那样淡淡的希望,我站在电灯熄灭的教室里,望着外面下着雨的景色。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
他与某人并肩打伞回家的身影。
透明的伞和天青色的伞。我立刻就认出,那蓝伞是谁的。
一阵强风吹过。她的伞被吹得快要飞走,失去平衡的时候,他立刻伸出手扶住了她。
身体相触,在透明的伞下,几乎像是在拥抱的姿势。
看到那一幕的瞬间,我的世界陷入了寂静。
——而下一瞬间,音符喷涌而出。
那是丑陋、恶心、令人无法忍受的音乐。
「……啊!?」
我忍不住尖叫,捂住耳朵蜷缩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咔哒咔哒地响,是牙齿。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心跳开始慌乱。脑中回荡的旋律停不下来,像风暴一般,愈演愈烈。
理智仿佛马上就要崩溃。
「…………必…须…」
我踉跄地站起身,背起沉重的吉他,迈开脚步——
「必须要写出来!」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房间里。即使旋律早已结束,回响却仍未消散,我一边感到头晕目眩,一边沉浸在创作中。
那首几乎已经完成的乐曲——由他所奏出的,那无与伦比的美丽旋律所编织而成的作品,我故意将它毁掉。
在清澈的音色上疯狂地叠加效果器把它扭曲,将原本完美的结构彻底打散重组,变得面目全非,化为另一首曲子。
让它逐渐接近。
——接近我所听到的,那丑陋的旋律。
那是令人作呕的痛苦、令人窒息的难受,是一种几乎无法承受的行为。就好像亲手杀死自己所爱之人。
但我必须得这么做。
因为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因为它不是我希望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YOHILA的音乐。
我——
「……诗暮!」
夺走灵魂,亲手毁掉他给予我的
6 忧与爱
这是个配得上『梅雨寒』一词的寒冷日子。
从昨天开始下的雨一刻不停,愈发猛烈。变成单色的世界,时不时被刺眼的闪电照亮。
隆隆作响的雷声,仿佛是栖息在云中的巨大野兽发出的咆哮。而雨声,则是持续不断地响个不停。
「只有大雨警报啊~」
「要是发布暴风警报,学校就能放假了呢。」
听到了同班同学的对话声。
由于今晚将最接近本地的台风是以降雨为主,风势并不强,因此尽管天气恶劣,我们依旧照常上学。
润奈会来吗——我看着一直不动的对话框想着。
台风是个好借口。要不要说句话,还是干脆什么都不说。
(就算不问也知道她不会来吧……但我还是想和她说说话啊……)
正在纠结时,上课的铃声响起,宣告新的一天开始。我只好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
随着台风的接近,雨势愈发猛烈,放学后所有的社团活动都被中止了。学校方面建议我们学生尽早回家。不过,也仅仅是『建议』,并非强制。
「——雨森?」
我一来到保健室,就开口询问润奈的去向,赤城皱起了眉头。
原本我也打算直接回家的,但在伞架里看到了润奈的伞,心里一动,又折返回来了。
「她大概在视听教室吧。」
赤城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摆弄着那部红色的手机。
「不过……她好像非常专注,最好还是别打扰她。实在不行的话,回去的时候我可以开车送她。」
她这么说道。台风都快来了,她竟然还打算待到最晚下校时间吗?
我曾在午休时犹豫了好久,最后只发了一条『台风来了。来学校了的话注意安全。』但至今仍未读。我开始担心润奈。
「是创作新曲遇到困难了吗……?」
「好像是。」
赤城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点了点头。
「听说她最近陷入了创作瓶颈。写不出像YOHILA那样的曲子了。虽然她没跟耀,也就是经纪人说,但私下还是跟我说了几句。」
她语气随意地说着,但那句随口而出的感慨,却勾起了我某种久违的不安感。
「创作瓶颈……像YOHILA那样的曲子?」
最后一次和润奈见面一起放学时,我说我很期待她的新曲,
她却用奇妙地虚弱的气场,坚定地说。
『我一定会让它成为最棒的作品。』
在那句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痛苦与挣扎?
所谓像YOHILA那样的曲子——就是旋律和歌词都带有抑郁情绪的、阴暗的曲风。致郁摇滚。如果她已经无法创作出这样的作品,那可能的原因是,
「…………………………是我。」
「——栗本?」
「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我转过身,没再理会赤城那带着疑问的目光,离开了保健室。走在走廊上,笔直朝玄关走去,换上鞋子。
「……原来是因为我啊,润奈。」
看着伞架角落那把紫阳花色的伞,我低声自语。
「是我……让YOHILA的『颜色』——」
我握住贴着YOHILA乐队Logo贴纸的伞柄,将它抽出,紧咬着牙关。撑开透明的伞,踏入风暴之中。那是一个昏暗而冰冷的灰色世界。
我是真的非常喜欢YOHILA这支乐队,喜欢JUN这个音乐人,是她的铁杆粉丝。
也正因为如此,一想到自己的存在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甚至让她创作出的作品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我就感到无比害怕,无所适从。
☂
在倾盆大雨中,我低着头,朝车站走去。风像是要把伞从我手中夺走似的肆意吹刮,伞遮不住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西裤。
(那时候的感觉……果然没有错吗……)
曾经,润奈在视听教室放给我听过一段新曲。那是尚未完成,尚未发表,仍在制作中的临时音源。
是以我这个存在,在润奈心中响起的声音为基础制作的曲子。
当时听完的第一印象是『很有节奏感的曲子』。
因为只是临时录制,所以音质较差,电子合成的贝斯和鼓也很简单,但即便如此,吉他奏出的riff依旧清爽流畅,节奏明快又富于变化,叠加其上的电子钢琴声也轻盈动听。鼻歌般哼唱的旋律极具魅力,是一首让人忍不住想起舞的快节奏歌曲。老实说,我觉得这是一首很棒的歌。要说喜欢与否,那当然是——非常喜欢。
但与此同时——
(……不像YOHILA?)
我也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受。那首歌几乎没有YOHILA一贯所具有的昏暗、脆弱、抑郁与哀愁等负面情绪,反而充满了近乎躁动的明亮感。虽然是好歌,但若问在YOHILA的歌里面怎么样,却让人难以作答。
当然,它还只是制作中的音源。或许后续会通过失真处理进行改编,也可能在加入主唱与歌词后,整体印象会发生巨大变化。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状况让她难以集中精力创作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很好听』。并未深想,便单纯地期待着这首新曲的完成。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我已经有所预感。
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改变润奈——JUN,改变YOHILA这支乐队的音乐性。那是一种带着不安与恐惧的,阴暗的预感。
那预感在我每次感受到润奈的情感时,便会悄然膨胀。它藏在喜悦与幸福这些明亮情绪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加深着。
——不对!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别太自以为是了,我这样劝诫着自己,试图一笑置之。
(可这并不是误会……)
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减轻了润奈的孤独与压抑,让她开始变得积极起来,她才无法再创作出以往那种昏暗的曲风。对此,作为创作者的润奈感到极度痛苦与苦恼。
就像紫阳花因为土壤而改变花色那样,曾经发生剧烈变化的YOHILA,现在也许正准备再次改变它的颜色。
那将会是怎样的颜色呢?对我来说、对她来说,是幸福的颜色吗?
——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如此可怕。
最坏的可能,是枯萎的颜色。
(……我……)
信号灯开始闪烁,从绿变红。我的鞋踩进积水里,寒意自脚尖一路窜上全身。
(如果因为我,JUN无法再创作YOHILA的曲子……)
风与雨愈发猛烈。我握着伞柄的手渐渐用力。
(或许,我不该再卷入她的世界了……)
暴风骤雨般摇晃着廉价的金属伞架,发出嘎吱的响声。只要我一松手,它就会瞬间被吹飞,消失在那片天边。
远处传来雷声。红灯变绿,被堵住的人群开始移动。
我从水坑中迈出了一大步。
朝着眼前的车站——
(——才怪……)
并不是那样。
「我才没有,那样想呢啊啊啊啊啊啊!」
朝着学校。我掉头跑出去。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人群被惊得让出了一条路。乘着风,迎面袭来的雨点狠狠地打在脸上。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伞被风卷走,高高地飞上了天空,但我毫不在意。我不顾一切地拼命奔跑。
(我非常喜欢YOHILA,是JUN的忠实粉丝!)
在暴风雨中奔跑着,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歌曲。
虽然没戴耳机,但JUN所唱的每一个字,YOHILA所奏的每一个音符,我都能清晰地在脑中回响。就是这么喜欢她的音乐。
(——即便如此!)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湿透的头发与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呼吸急促,心脏仿佛要撞破肋骨般剧烈跳动。喉咙深处泛起血腥味。
(我最喜欢的,还是——)
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暴雨、狂风和轰鸣的雷声吞没,我放声喊了出来。朝着那昏暗的天空,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
我看起来就像是穿着校服去海里潜过水一样狼狈。
我以不到三分钟的速度跑完了原本需要十分钟步行的距离,重新回到了校园,在大门口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粗鲁地擦拭头发和身体。
似乎大家早已放学回家,无论是回来的路上,还是进了校园后,都没遇到一个学生。如果在这暴风雨中不打伞拼命奔跑的模样——而且还是朝着学校方向——被人看到,那真是羞耻到想死,能不被撞见简直是万幸。更别说还大喊大叫,那就太丢人了。
冰冷的衣服紧贴着肌肤,却反倒让滚烫沸腾的内心稍稍冷静下来。
「……那么。」
大致擦干身上的水后,我换下湿透的鞋子,头上仍搭着毛巾,环顾四周。先是右看,再是左看,确认周围无人之后——
「出发吧!」
我在走廊上奔跑。未能完全擦干的水珠,如汗水般从发梢落下。目标是西栋二楼的视听教室,她很可能就在那儿。
——打扰她创作?谁在乎。
我只想见她。
想见她,想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见她。
答案,等见到她之后再找也不迟。
一边这么想着,我飞奔上楼梯。本该因寒冷而恢复冷静的内心,又一次迅速炽热起来,呼吸再度紊乱。
就算现在有老师出现在面前,对我大吼『别在走廊上跑!』,我也绝不会停下脚步。肯定是直接无视掉绕过去。
「哈……哈啊……」
我用搭在头上的毛巾擦了擦从头流向脖子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外头的雨声依旧猛烈,雷声夹在风声中轰鸣不断。
闪烁的荧光灯与闪电的光映照在这空无一人的走廊,如同时间凝滞般寂静。
而在走廊的尽头,她正独自一人、拼尽全力地挣扎着——
「润奈!」
我一到视听教室门口,便猛地推门,大喊出声。
教室的灯是亮的。但里面却没有润奈的身影。
「……不在吗?」
没有回应。教室内寂静无声。在靠窗的角落,也就是润奈常坐的长桌一角,留着她的书包。我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桌上除了书包,还有她常用的蓝紫色的呕呕笔袋,敞着口放在那里。用过的自动铅笔、橡皮,还有橡皮屑散落其间。仿佛她刚刚还坐在那里一般。
我看向一旁的墙壁。她的吉他包并未靠在那里。
墙上的钟指向下午四点半。就在我来这里之前,我确认过伞架上还留着她的伞,说明她应该还没有离开学校。
我打开LINE,准备直接问她一句『你在哪儿?』
却看到她发来了一条新的消息。
那是对我之前发的『台风来了。你要来学校的话,小心点』这条信息的回复——
JUN:Singin' in the Rain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在几分钟前而已。
「Singin' in the Rain……」
那把消失了的吉他盒。我瞥了一眼还残留着润奈痕迹的课桌,
「『雨中曲』?」
我看着润奈的头像。
那是YOHILA的乐队logo。被雨水打湿的紫阳花。
「……! 难道说——」
下一瞬间,我扔下了碍事的书包冲了出去。飞奔出空无一人的视听教室,朝楼上跑去。四楼之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屋顶。
在这种天气里,她不可能在那里。
但我停不下脚步。某种近乎确信的直觉驱使着我——润奈就在那儿。我的心脏仿佛要炸裂一般狂跳着,我一步步飞奔而上,冲上那幽暗狭窄的楼梯。
雨声越来越近。终于——
就在通往屋顶的门前,一个空荡荡的吉他盒被丢在了那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滚落着一只蓝紫色的青蛙。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孤单一只的雨蛙。
「……润、润奈!」
我用力推开那扇像是Livehouse的隔音门那样厚重的铁门。
雨声瞬间响成一片,湿冷的混凝土气息扑面而来。像霰弹般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刚擦干的头发和身体又一次被淋湿,但我毫不在意。我眯起眼睛,凝视着雨幕深处。
在雨中绽放的紫阳花。
正如那个画面一样,润奈背着那把像树叶般的绿吉他,没有打伞站在滂沱大雨中。
☂
被高高的铁丝网四方围住的屋顶中央,润奈背对着我,孤身静立于风雨中。她的头发和制服都湿透了,却纹丝不动,只是仰望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就像穿着制服,在花洒下洗澡一般。
乌云中潜伏的野兽发出低沉的咆哮。
「……………………」
我连开口说话都不敢,甚至连动一下也无法做到。
仿佛只要动一根手指,空气就会碎裂,崩溃。那种脆弱又危险的紧张感,冻结了我的喉咙和身体。
——就在这时。
仰望着天空的润奈转过身,垂下的手臂缓缓动了起来。左手握住了吉他的琴颈,右手握着泪珠形状的拨片,将其提至身前。她深深吸气的声音,仿佛透过风雨传入我耳中。
「……『忧与爱』。」
润奈轻声低语。那微弱的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却像穿过雨隙一般,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you和ai……you and I?在我试图理解这句话含义的瞬间,一道白光划破附近的天空。润奈的右手缓缓抬起,
在雷鸣炸响的那一刻。
仿佛那就是信号,拨片猛然击下,拨动了琴弦。
但,声音并未响起。不,应该说是响了,但太微弱,被暴风雨的轰鸣完全压制了下去。
是因为根本没通电。
电吉他如果没有电力的协助,是无法发出那种爆炸般的声音的。需要一个将微弱弦音转换为电信号并加以放大的放大器。否则,声音只能消散——本该如此。
然而,在润奈拨动琴弦的那一瞬,我却确实感受到了一股扭曲的音浪四散而出。我仿佛看到她指尖电光乍现,电弧在她身边绽放。
她用一把未插电的电吉他尽情弹奏,随着那听不见的旋律,润奈开始舞动身体。
湿漉漉的黑发飞扬而起,隐约露出隐藏在发下的花之色彩。
她的鞋底踏进水洼,激起飞溅的水花。
一边弹奏着吉他,她身体前倾,仿佛正面对着一支看不见的立麦,然后——
开口唱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被彻底吞没。
明明如此脆弱,却又蕴藏强大力量的JUN的歌声。歌词依旧是YOHILA一贯的抽象与复杂,但整首歌所传达出的润奈的情感,却是那样的单纯明晰。

『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仿佛数十亿颗雨滴倾泻而下一般,那份炽热的情感倾注于歌声中,重重地砸落在我心上。
那其中有如阴云密布般的忧郁,宛如暴风般的激情,如雷鸣般的痛哭,但即便如此,那如同滂沱大雨般的情感仍毫不退让,愈发激烈。
我只能站在原地,任由那份情感把我击穿。
「……………………」
歌声停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倾盆大雨已然止息,从碧蓝的天空洒落的阳光,如聚光灯一般照在润奈身上。
湿漉漉的世界反射着阳光,闪闪发光的景象,美得令人屏息。
事实上,我真的忘了怎么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出神。那站在耀眼世界正中央,直视风暴之眼的润奈。
「……诗暮」
她轻声低语,声音就如同从天空坠落至大地的第一滴雨水。那不是歌声,而是细弱纤细的嗓音,此刻不再有雨声将它淹没。所以——
「——润奈!」
我终于能回应她的声音,朝着那小小的背影喊了出来。
润奈的肩膀猛地一颤,猛地回头。湿漉漉的发梢甩落水珠,紫阳花色的内层发色隐约可见。
「诶……」
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仿佛要盛不下似的。那双宛如森林深处静静伫立的湖泊般的眼眸,在阳光下微微摇曳,反射出光芒。
「你、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踩着水洼,一步步走向慌乱不已的润奈。
然后,握住了她那被雨水冻得冰冷的手。
「别说了。总之,快进去!」
我不容分说地拉着她,从阳光灿烂的屋顶,带进那扇门后的昏暗中——下一瞬。
刚才还明亮的世界,忽然暗了下来,雨声再度响起,如同要凿穿我们刚才所站的混凝土地面般猛烈。
仿佛是献给她的歌声的,雷鸣般的掌声。
☂
「那就拜托你们这些落汤鸡看家了啊?」
说着,赤城老师甩动着已经穿得有些不规整的白大褂下摆,走出了保健室。
临近最后离校时间17点半,除了我们之外,其他学生早就走光了,而老师也只剩赤城最后一人。
他为了巡视校园并确认门窗是否锁好,离开保健室后,留在这里的就只剩我和润奈两人。暖气开得很足的室内,空气湿润而温暖。
雨声持续不断,雷声已经没了。
「……………………」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坐在铁管椅上读着看了一半的小说,润奈则坐在病床边缘,给被雨淋湿的吉他做着应急处理。
我脱下衬衫,只穿着内搭的T恤和制服长裤。而润奈则换上了学校指定的运动服。
胸前的名牌上缝着『栗本』二字——那是我的运动服。
虽然是体育课后穿过的,但没有别的可换衣服了,只好借给她。虽然我不禁在想,会不会有点汗臭——
「我闻我闻……」
——别闻啊。
「是诗暮的味道……」
我装作没听见,试图专注于读书。
「……有点出轨的味道呢。」
「那是什么味道啊!?」
这句我实在无法忽略。我合上书吐槽道,而润奈一边擦拭吉他的指板,一边平静地说道。
「我啊,看见了哦。」
声音干干的,毫无起伏。
「昨天放学的时候,看到你和山田一起回家。虽然被伞遮住看不清,但你们聊得很开心……还抱在一起了,对吧?」
「什、什么抱啊……那是不得已啦。山田的伞被风吹得快飞了,我只是……」
「我知道的。」
润奈停下了手,低着头轻轻摇头,
「……我知道的。但即便如此,情绪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了。音符、情感,像洪水一样倾泻出来,根本停不下来。止不住的,我……」
润奈双手捂住耳朵,明明没有戴耳机。垂下的刘海在她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于是,就诞生了那首歌——忧郁的『忧』,加上爱意的『爱』,《忧&爱》。 」
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没有生命的东西,就像一把用枯木和冰冷金属制成的吉他。
「把诗暮送给我的那些美丽音符扭曲、破坏……摧毁。在从我心中溢出的丑陋声音上,胡乱写下那些肮脏的真心话……那首歌,是首残酷的歌。」
润奈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感情的空洞笑容。
我脑中回响起了那天在屋顶听到的润奈的歌。
那首歌中有着对珍视之物强烈的情感,也因此孕育出的一丝昏暗情绪。害怕失去、感到绝望。
那是一首同时存在耀眼光芒与深沉阴影的歌——而最后,光芒熄灭,只剩黑暗残存的,满溢悲观的旋律。
「……不同的花,『枯萎』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润奈抚摸着放在大腿上的吉他,缓缓说道。
「樱花是飘落,菊花是飞舞,梅花是溢出,山茶花是坠落,牡丹是崩塌。而紫阳花是……紧抓不放。它会牢牢地附着在茎上,就这样枯萎。是不是很贴切?简直就像我一样放不下。」
「润奈……」
「YOHILA第一次枯萎,」
空气仿佛绷紧的琴弦,润奈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因为我太沉重了。我对音乐、对大家的感情太过沉重……又太过坦率地袒露出来,把乐队给毁了。那些本应藏在紫阳花花瓣下的真心话,我说得太多,结果全都毁了。至今为止,我仍然放不下。」
原本无机质的声音,此刻开始带上了情感,如同电流流过。
那微弱的声音渐渐变得高昂、有力、炽热。
「所以,我决定,从今往后要尽可能地压抑情感,隐藏起来,封杀掉。以免再次毁了什么。至少在音乐之外……」
润奈总是面无表情、似乎毫无情绪。但她并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情感淡薄。
恰恰相反,她的情感浓烈、强大、炽热、而沉重。
正因为如此,她才强行将感情封印。
为了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她选择了独自一人。
「……但,还是做不到啊」
一滴泪水滴落在吉他的琴身上。
「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会渗出来,会溢出来……对于珍惜之物的情感。」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停止。
「一旦说出口就会玷污,对人倾诉就会破坏,倚靠他人就会压垮对方……即便明白这一切,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音乐也是那样。那样毫无掩饰的曲子,被听到的话一定会让人反感,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去创作。旋律诞生的那一瞬间,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去唱它。」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场暴雨中,润奈抱着吉他唱歌的身影。仅是回忆起那一幕,我的心仿佛又被雷击中一般,麻痹颤抖。
她缓缓抬起低垂的头,以湿润的双眼看向我。
「……你吓到了吧?」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顺着脸颊滴落。
「你讨厌吧?讨厌我这种写出那样的歌、性格昏暗沉重的女人……像那些支离破碎、已经枯萎的YOHILA成员一样,你也会——」
「喂。」
我打断了她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长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才在说什么啊?你把我当成谁了?」
我站起身,提高音量,
「我是YOHILA、是JUN的粉丝啊!!」
我怒吼着,润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铁杆粉丝啊!听完那首歌会害怕?怎么可能……那首歌超棒的好吗!黑暗、沉重、扭曲——但也无比纯粹、美丽,充满吸引力。那正是我最初被YOHILA吸引的那些音乐!」
「诗暮……」
润奈眨了眨眼,眼眶中的泪珠顺着泛红的脸颊滑落。她像在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我,轻声问道:
「——真的没关系吗?我这样……阴郁、沉重的人……」
「不是『没关系』,」
我望进润奈的双眼,蹲下身,握住她放在吉他上的冰凉手。紧紧握住,就像要告诉她——这不是梦。
「正因为你这样,阴郁又沉重的润奈……我才喜欢啊!」
「……诶……!?」
听到我的话,润奈的脸「腾」地一下染上了通红。我不禁回忆起那次雨后的黄昏,我们并肩走着的画面。
那时我迟疑不语的台词。
因为没有信心能真正接住她的感情,也因为害怕回应后,会改变她,会让她破碎,所以我将那些想法压抑了下来。
这次,一定要说出口。就像那天在风雨中她唱出的情感那样——这一次,我也要回应她。
「——润奈。」
回应她用歌唱出、传达给我的心意。
「我——」
就在我即将开口的那一瞬间。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保健室的门「咔哒」一声被打开,赤城老师回来了。
「……嗯!」
我慌忙松开紧握的手,润奈「呀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连带着跌坐在地。膝上的吉他也滑落在地,发出「咚咚」的声音滚动着。
「……?你们在干嘛啊?」
赤城皱起眉头,我在心中忍不住大喊:
「你挑时间回来也太会了吧!」
雨声掩盖了一切的沉默之中,润奈缓缓站起身,捡起掉落的吉他,然后低低地嘟哝道:
「……这瞬间涌出来的情绪和旋律,说不定又能写出一首新曲子。超激烈的那种。」
☂
「最近啊,我在创作音乐上遇到了瓶颈。」
在雨声与音乐交织的背景中,润奈轻声低语。窗外的雨水被风吹打着猛烈敲击玻璃,与城市的灯光交融,勾勒出一道道彩虹般的大理石纹样。
「每天都太耀眼了……所以我就没办法好好创作出那些昏暗的歌词或旋律。」
此刻我和润奈正坐在赤城的车上,他正在开车送我们回家。
虽然电车还在运行,但润奈坚持说「穿着运动服坐电车太尴尬了」、「不想让吉他再淋湿」、「想知道诗暮的老家在哪儿」,之类的理由。对此,赤城回应道:
『……也行吧。万一在雨森发生什么事,我可是会被耀杀掉的。就当兜风了,我送你们一程吧。顺序是雨森→栗本,可以吗?』
『不行,请按诗暮→我这样的顺序送。我不会让你们单独在一起的!』
『好好。』
他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在这场倾盆大雨中,愿意特地开车来送我们,真的是够贴心了。据赤城说,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真是个总是很照顾人的家伙。
听到后座的对话后,赤城操作了车载音响,悄悄地把音量调高了一些。
播放的是 Pay money to my pain 的《rain》——一首关于失去的歌曲。
「……不过呢,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但如果有一天这些都失去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就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了。」
她所说的「过去」,应该是指当年 YOHILA 这个组合中,除了润奈以外的成员都退出的那段时期。
那个空缺,塑造了如今润奈和 YOHILA 的音乐。
「一个人在你心中越是重要,一旦失去时留下的伤也就越深、越痛。想到这点,我对幸福感到害怕了。不再只是耀眼,而是察觉到光越强,暗影就越深……于是,我又能创作了。」
「……这样啊。」
关于润奈陷入创作瓶颈这件事,我早就从赤城那里听说了。
我一直担心是不是因为我,才让润奈变得无法创作,带来了什么坏的影响。但也许这只是我杞人忧天。
「嗯。结果我意识到啊……有些东西,就算改变了,也有不变的部分。就像花的颜色变了,但它还是绣球花一样。我那种阴暗沉重的部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但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润奈靠了过来。虽然还系着安全带,却尽可能地接近我。她紧贴着我,脸颊和身体都轻轻地摩挲着。
「诗暮说『很好』啊。那我今后就不那么顾忌了,要更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她笑着说道,神情比平时更加柔和、温暖,仿佛被浓烈的情绪染上了色彩。连声音都带着一丝甜意。
润奈那些「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感情,其实早就显露无遗,甚至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她那倾身而来的温暖让我一阵慌张。
「润、润奈……你为什么突然靠这么近?」
「因为冷嘛。」
她温热的吐息吹到我的耳朵上。湿润而充满色气的声音震动着我的鼓膜。
「给我暖暖吧……?」
「哈?不是开着暖气吗。你要是冷,让赤城把温度调高点不就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会暖起来的。身体也是,心也是。」
润奈伸出手臂,抱住了我。就像一株即使枯萎了仍然紧抓着枝干不放的绣球花。
我整个人僵住了。透过后视镜与赤城四目相交,他眯了眯眼后很快移开了视线。顺便还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仿佛在对我说:接住她吧。
「诗暮。」
润奈收紧了手臂,微微动了一下身体。
「——期待我的新歌成品哦?」
她像在唱歌般低声呢喃。看到我点头应了句「……嗯」后,她便温柔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Outroduction After the Rain
台风在夜间过去,第二天早上便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柏油路上的积水反射着阳光,刺得眼睛生疼。被雨水打湿的街道树叶翠绿欲滴,散发着盛夏的气息。潮湿的空气沉重而闷热。
在这样的天气里,操场因为雨水不能使用,晨练取消了,实在是帮了大忙。毕竟昨晚那场暴雨,到了下午也未必能完全干透。我其实就是在期待会变成那样。
如果下午的训练也能缩短或者干脆取消,那不仅中午,放学后也能见到润奈——不对,曲子好像还没完成来着。
今天一大早我发给润奈的Line消息『早上好。你今天来学校吗?』还没被已读,也没有回复。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开始穿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就在那时,
「栗本君,早上好!」
一个明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阵柑橘系的清爽气息,走到了我身边。
「早啊,山田。」
我一边打招呼,一边转头看她,那张笑脸就像太阳降落到了地面一样明亮。
「今天超热呢~完全是夏天的感觉!」
「你们俩也超热情啊~青春的感觉!」
从另一边传来轻浮的声音。我偏头看了一眼,问道:
「阳次郎……你不是要晨练?」
「没有啊,台风刚过嘛,果然是这样——不过你能别那么瞪我吗?碍事的马上就撤。」
「别撤,你要不死一死吧?」
阳次郎耸耸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山田面无表情地吐着毒舌。老样子的青梅竹马拌嘴让我苦笑了一下。
「话说回来,你们不是一起上学来的吗?其实关系不错吧?打是亲骂是爱那种?」
「才没有才没有才没有!」
「真的没有啦!」
两人像在玩节奏梗一样同步回答,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是住在隔壁,刚好出门时间撞上了。仅此而已。」
「没有没有!」
「我跟晴风关系好?开什么玩笑……」
「才没有才没有!」
「「真的没有啦!」」
这默契到底是哪里来的啊——我一脸无奈。
明明说马上撤的阳次郎,最后还是一路跟着我们。我夹在两人中间,被他们那种搞不清到底是好还是坏的青梅竹马夫妻吵架漫才折磨着,一直走到了学校。
「话说回来,栗本君你今天来得好晚。没晨练的时候你不是平时更早到吗?」
在鞋柜处换上室内鞋时,山田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问我。我揉了揉眼皮,回答道。
「……嗯,昨晚没怎么睡着。有点事……」
「有点事?」
「嗯,有点事。如果有机会的话,再找个我们俩单独的时候告诉你吧。」
我低声对山田耳语,只有她能听见。阳次郎已经穿好室内鞋,先一步走向走廊了。山田似乎察觉我说的是关于润奈的事,点头说「……明白了。」
「——咦?」
这时,刚爬到三楼楼梯尽头的阳次郎突然停下脚步,歪着脑袋说。
「那边怎么那么多人?」
走廊深处聚集了不少学生,人声嘈杂。那是三楼的尽头。位置上正好是在我们一年八班的正下方。那也就是说,是一年四班吗。
「我很在意啊。我们去看看吧。」
「啊……喂!」
还没来得及阻止,阳次郎就完全暴露出好奇心爆棚的本性,朝着人群小跑过去。我和山田对视了一眼,也只好跟了上去。
从走廊里飘荡的兴奋气氛来看,似乎并不是事故或是麻烦。
「喂喂,是哪个女生?」
越靠近,就越能听到学生们的议论声。
「就是那个啊,坐在靠窗最前排的那个——」
「是她啊!……哇,好可爱。这距离都能轻松看出来是个大美人耶。」
吵吵闹闹的,主要是男生们。是来了个转学生吗?
「喂,有人去搭话啊。」
「不行啦不行啦!她戴着耳机欸。而且充满了那种别跟我说话的气场。」
「我看到班上的女生刚才去搭话了,几乎没啥反应诶。」
「诶,那是吉他?难道在搞乐队?」
「听说啊,那孩子以前一次都没来过学校,今天早上突然就出现在教室里了。」
「哟?栗本,你也来了啊,早啊。」
接近人群时,一个田径部的熟人和我打了声招呼。
「你也是来看那『神秘美少女』的?」
「……嗯,大概吧……啊,不好意思,让一下。」
我随口应付了一句,一边拨开人群,想从教室前面的门口往里看。
阳次郎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用颤抖的手指着教室里面。
「诗暮,是不是……那个——」
靠窗最前排的座位上,一个女孩独自坐着。
黑色的短发鲍勃头。双耳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色耳机,撑着下巴,带着睡意看着窗外。
如同人偶般精致的面孔,没有表情,冰冷无机质。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撩动她的头发,露出了蓝紫色、宛如警告色一般显眼的内层染发。她身边放着一个黑色的软质吉他包,还有一只像是绣球花色的雨蛙玩偶。
「——润奈?」
她大概并没听见我说的话,但就在那个瞬间,润奈像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聚在教室前的众人,
「……!」
当我们的目光交汇,她原本略显不快地眯起的双眼突然睁大,猛地站起身,耳机摘下,
「……………………」
脸上没有表情,径直快步走了过来。
刚才还像雕像一样的润奈突然的举动引起了学生们一阵骚动,聚集在教室门口的人群也开始骚动起来。我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嘿咻!」
「哇啊啊!?」
背后的山田突然用双手猛地把我推了一把。我身体重心一下被打乱,踉踉跄跄地踏进了教室。就在那一刻——
润奈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一言不发,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抛过来的救生圈一样。
教室里原本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陷入寂静。我咽了口唾沫,
「…………呃,那个……润奈?」
「诗、诗暮……」
我轻声叫她,润奈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依然紧紧抱着我,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我。那原本如冰般无表情的脸,如今已经融化、满是泪痕。
「我好想你啊……」
那声软软糯糯的呜咽,应该也被周围人听见了吧。原本寂静的学生群中,像投下石子的水面一样,泛起了震惊与动摇的波纹,接着下一秒——
尖叫声、惊呼声、如狂风席卷般的喧嚣,瞬间席卷整个校园。

☂
「你还好吗?小哭包。」
「……我不好。」
躺在床上的润奈,用手臂遮住从窗帘缝隙中射入的刺眼阳光,盖住了眼睛,声音依然哽咽。我苦笑着说了句「那当然」,然后深吸了一口保健室里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轻叹了一口气。
——之后,我和润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和连珠炮般的问题中逃了出来,躲进了保健室。
门口站着有『赤鬼』之称、让人闻风丧胆的赤城老师,她像守门神一样站在那儿,替我们挡下那些跟踪而来的学生们。
随着班会的预备铃响起,外面的骚动总算平息了。门开了,赤城一脸疲惫地走进来。
「……哈。真是的,早上就来这么一出……没想到那个平时只来保健室上学的宅女,今天竟然正常来上课了。怎么回事,雨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感觉突然想来了。」
听完润奈的回答,赤城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我:
「栗本。你呢,要上课吗?」
「……老实说,我也不太想上课。虽然没润奈那么夸张,但也有点累了。」
「是吗,那就别客气,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这句,她甩了甩白大褂,又走向门口。
「你们两个自便……我暂时离开一下。」
她丢下一句「有事就联系我」便离开了保健室。屋内只剩下我和润奈,静静地。
她大概是特意留下我们两个的吧。
关了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保健室陷入了仿佛与外界隔绝的静谧。
校内的喧嚣声、雨声,此刻都已消失不见。
「……我会来上学啊,」
润奈忽然低声开口,那声音就像是从脸颊滑落的雨滴一样轻柔。
「是因为我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她移开手臂,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我。那半眯的眼神此刻不是困倦,而是因为阳光太刺眼。藏在黑发里的紫阳花色内染,在阳光中透着微光。
「我想要改变。就连自己内心中那些不变的东西,我也想真正去感受一下。」
润奈坐了起来,望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我,与我对上视线,眼角微微泛红,
「今天早上来学校是我的第一步,我本来是想吓大家一跳的,包括你还有老师……结果没想到会闹那么大。我刚踏进教室那一瞬间,连隔着耳机都能感受到空气在震动……呜……不行,那种感觉我真的不行。」
「第一步就搞成那样确实有点狠啊……不过,像润奈这么可爱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教室,闹出动静也不奇怪啦。」
「可爱……」
「慢慢来就好,慢慢变也没关系。」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伸手,轻轻放在润奈的头上。她那柔顺如丝的头发触感很好,我边轻抚着边说道:
「我也会帮你的。」
「……嗯。」
润奈露出一抹像是被挠痒痒似的羞涩笑容,脸上绽开了柔和的光彩。
但当我将手从她头上拿开时,她「……啊」地轻轻一声,神情忽然黯淡了下来,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接着轻声问道:
「诗暮……那时候,你本来想说什么?台风那天……在老师回来之前。」
『——润奈』
『我——』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隔了许久,我转过目光,糊弄过去。
润奈发出一声「欸」的声音表示不满,探出身子,绕到我面前盯着我。这次我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她。
「我不是说要一点点来吗?」
就像润奈想改变一样,我心中也想要改变。但是我同时也担心害怕改变。
所以想要一点点改变。不是从晴天到阴天,从阴天到雨天这种突变,而是从梅雨季节到夏天这种——季节慢慢改变颜色和气味的样子。
「……嗯,我知道了。」
润奈稍稍退后,脸上露出笑容。
「那我们一起改变吧,诗暮。」
「嗯嗯」
看着润奈绽放出满脸笑容,我一方面希望她能笑得更多,另一方面却也希望她像往常那样保持冷淡,只把这样的表情展现给我一个人。
就像只有雨过天晴才能见到的彩虹那样。
想成为特别的存在。
「……今天好像不会下雨啊。」
面对没有任何云雨迹象的蓝天,轻声说道。我和润奈当然也不再是曾经那种只有下雨才能见面的关系了。
就算如此——
「诗暮,你喜欢雨吗?」
「当然」
我没有犹豫,回答道。
「——最喜欢了。」
后记
大家好,我是水城水城。
这次给大家带来『雨森润奈湿度很高』这本书。
——所以说什么叫湿度很高?
肯定有人看到题目后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我自己到开始写作之前也不知道。
只是因为我的责编提出了『和湿度很高的女主的恋爱喜剧』这种企划而已。
说实话最开始我一点没有头绪。
因为湿度很高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和爱得比较深,还有和病娇之间的区别我也弄不懂。
虽然如此,但我现在明白了。
『湿度很高的女主』就是——
雨森润奈本人。
……如果您已经读完这篇故事,是不是有点能理解了?
如果还没读,但是对什么是『湿度很高的女主』感兴趣的话,请务必读一下这本书,体会一下她的湿度。
而且,本作中出现了很多现实中存在的乐队和乐手,还有乐曲的名字。
虽然我尽量做到让不知道的人也能享受这本书,但是如果知道的话就会更有所感触,所以都可以来读。
接下来就是对大家的感谢。
感谢半年前跟我说这个事情,告诉我作品的背景的责编a。感谢在紧张的日程中还能表现出作品的美丽,画出润奈等人形象的插画师潮崎しの。感谢审美超人的设计师。也要感谢校对和出版社的各个部门。感谢大家的支持。
当然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正在读这本书的各位读者。出道十年多,都是拜托大家我才能继续我的作家生涯,实在是不胜感谢。
下一本书应该就在不远的未来。为了能让这个系列持续下去,恳请大家多多支持。
电子版特典 特别短篇
『With the Rain』
如果有人问我喜欢雨吗,我会回答「不喜欢」。
因为会被淋湿,乐器的防雨措施很麻烦,可能是气压的原因,还会头痛……虽然街上的行人变少,对我这个不喜欢人多的人来说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太喜欢雨。
不如说,是讨厌。虽然我的姓里带有『雨』这个字,我还是讨厌。
……不过,也曾有一段时间,是喜欢的。
那是初中一年级的六月。从我们第一次组建的乐队起,名字定为YOHILA,是紫阳花的别称——到初中二年级的六月,四人成员只剩我一人止,这一年的时间里。
我喜欢上了雨。
因为雨成了我们乐队YOHILA的象征,也是歌曲的主题,自然而然就喜欢了。
数十亿雨滴演奏出的节奏,湿润空气中的沉静感,比晴天更低饱和,更宁静的景色,还有我们常去的咖啡馆只有在雨天才提供的限定菜单。
在那段时间里,我注意到了之前未曾发现的美好,于是喜欢上了雨——可当YOHILA凋零的那一刻,我的心也随之回到了原点。从喜欢到讨厌,再到彻底厌恶。
即便如此,我依然被那段曾经喜欢过的幽灵所困,无法舍弃那份被雨水浸透变重的思念,只能紧紧抱着,哪怕如今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残影,我仍在书写着那场永不停歇的雨。
这样的我——
「润奈呢?」
——有人找到了我。
他望着我,轻声问道。
「……你喜欢雨吗?」
柔和的声音,温和的笑容,清冷却又带着暖意的眼神。
正是因为遇见了他,我的世界再次发生了变化。即使绵绵细雨从未停歇,但依旧无妨。
因为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音色,会与雨一起陪伴着我。
「嗯。」
我坚定地回答。
「——我很喜欢。」
A店特典 雨森润奈不想偶遇
我戴着口罩,把伞向前倾斜遮住眼睛,在下雨的街道中行走。
把黑色耳机戴在头上。用降噪隔绝世界的杂音,只接收让我耳朵舒服的音乐。
现在是刚过九点,第一节课刚到一半,对我而言算不上迟到,是我一直以来的上学时间。
我选择人数尽量少的时间,从后门进入校园。
我是幽灵。没有人看得见,也无人能找到——听着HIATUS的「Ghost in the rain」快步穿过停车场。
「啊……」
终于到了电梯口,我看到一把透明的伞,停下了脚步。是迟到的人吗。就算错开上学时间,也偶尔会发生这种不凑巧的事情。我低下头,假装玩手机,等这个人进学校。
——就在那时,
背后有人拍我的肩。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掉地上。回头一看一个戴着白色口罩的女性站在那里。
「早啊,雨森。」
「老,老师……」
是校医赤城老师。是照顾我的人。我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发出一声叹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请您别吓我。给我吓出心脏病怎么办。」
「我喊你你也听不到吧。心脏病犯了我对你用AED就行了。」
我摘下耳机瞪着老师,她耸耸肩。
我们一边对话我一边看着电梯口,那个人已经无影无踪。
「那么,我们在保健室见。」
老师挥挥手,走向教职工专用的入口。在沉入灰色的世界中浮现出的鲜艳红色的伞,渐渐离我远去。
「老师,你迟到了吧?太不严肃了……」
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我把伞收起来,放到伞架。然后偶然瞥见了一把伞。把手那里贴着YOHILA的logo贴纸。是把透明的廉价塑料伞。看起来刚放在哪,水还在从伞上留下来。我瞪大了眼睛。
「这把伞…………是刚才那个人的?」
梅雨季即将来临。现在是五月的下旬。这是我和「他」完成邂逅的一周前发生的事情。
翻完了 第二卷8月25号发售(先贴一个二卷封面)
7.15:新增A店特典(同时征收其他实体特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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